云凌恒进城之后,与众人分开,找了间客栈住下,白日恶斗张青木,甚感疲惫,简单要了些吃食用过之后早早睡下,第二日卯时醒来,梳洗完毕,出了客栈,想着可能要在城内长住一阵,打听刘亚美的消息,先要熟悉一下城内格局人文风情,随便选了个朝向,沿街慢行,时辰尚早,街面还十分冷清,沿街商铺大多门户紧闭,行了一阵,到得辰时,人声逐渐嘈杂,贩夫走卒,普通百姓,达官贵人都已收拾停当,出门营生或是交游,庆州虽地处偏僻边疆,没有中原江南那般富庶,也没有水乡风光,但也炊烟不断,人声鼎沸,兼杂有异域商贩,倒也热闹非凡。
云凌恒在闹市中行了一阵,忽听有人呼其名字,循声找去,只见莫翠山坐在街边早摊上冲他招手,对面坐着一个浑身粗布脏兮兮的老头,正埋头狼吞虎咽呼哧呼哧的吸食一大碗面条,仿佛已几日未曾吃饭,不搭理任何人,云凌恒上前坐下,莫翠山也不急着话,默默等着。
那人将面吃完,抄起桌上一根一尺来长的烟杆,摸摸索索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着零燃烟斗,把烟杆嘬在嘴里吧唧吧唧的抽了几口,吐出一口浓烟,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云凌恒看去,只见老头獐头鼠目,头发花白稀疏,吃完面也不抹嘴,唇边下巴满是油污,一撮山羊胡须和发量相差无几,一身粗布衣衫遍染尘土,趿着草鞋,右脚踩在条凳上面。
莫翠山见他吃完面抽着烟,才开口与云凌恒介绍,此人就是前面所见过几次那红衣女子的六子,年逾五十无家无室,平日里走街串巷右手好闲,靠着偷摸过活,消息很是灵通,莫翠山带他过来,是要云凌恒描述朋友的面貌身材特征,好让六子专门打听,云凌恒详细着,那六子也不睁眼,侧着头漫不经心的咬着烟杆,等到完,终于把眼睛睁开,眯着眼看着云凌恒,淡淡的了一句:
晓得了,半月为期,事成之后,纹银五两。
完也不管云凌恒答应与否,起身朝莫翠山点一点头,双手负背混入人群走了。
莫翠山问了云凌恒所住客栈,闲聊几句,是有事要办,告辞走了。
云凌恒漫无目的在城中闲逛,到了午时,找一家店吃了午饭,继续在街上漫游,至晚方归。连续几日皆是如此,几乎已走遍庆州城的大街巷,毫无所获,也未见六子有任何反馈,云凌恒不禁猜想刘亚美是否到过庆州。
第五日晌午,经过中心街道,云凌恒见有一群人围在官府告示栏前,上前一看,见是官府贴了新的榜文,告诉城中百姓,为祸已久的青木山已被缴清,匪首张青木及其余四位头目,皆已抓获,官府已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待审问完毕,择日正法。百姓看了,皆纷纷夸赞官府终于剿除这一大祸患,往后出庆州去往别的州县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云凌恒见无别的告示,转身离了围观百姓,走回客栈。
进了客栈,看见东方秉与莫翠山,两人分坐在饭桌两边,东方秉见云凌恒回来,哈哈一笑,大声道:
等你半了,怎么才回来,我俩在这里只能干喝酒。
完招呼云凌恒坐下,唤陵家整治酒菜,等店家搬来饭食,给桌上酒杯倒满,东方秉举杯道:
早该来找你,可这青木寨事关重大,忙了两三日,又被分派安置那些被掳上山的女子,哪里那么容易,这些女人籍贯各处,在山上受辱,有的已经精神失常,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这两日我安排人将几个附近的女子送回家去,其他的交给他们去办,今日喊了莫神偷,一起来找你喝酒。
云凌恒已看过榜文,知道青木寨一事已了,自己机缘巧合之下也算为民除害,听东方秉一,也颇为高兴,端起酒杯,与二人庆贺,东方秉与莫翠山一同喝了,东方秉又道:
此番云兄弟功劳最大,我已秉明贺大人,大人十分赏识,欲招你在本州做捕头,我想你少年英才,将来必定前途无量,替你回了,大人也不勉强,吩咐从账上支取一百两银子,当做奖赏,银子我帮你兑成银票了。
着从怀里掏出银票,递给云凌恒,云凌恒本待推迟,一想还没有找到刘亚美,不知道还要在外多久,吃穿用度都要花费,伸手将银票接了揣在怀里,让东方秉代为转谢。
三人吃喝一阵,东方秉想起一事,开口又问:
对了云兄弟,你那朋友,可有消息?
见云凌恒摇头不语,知他并无斩获,东方秉又转头望向莫翠山,莫翠山也摇摇头,道:
六子与云兄弟约了半月为期,要了五两纹银作酬,这几日十分卖力,起早摸黑走街串巷在帮忙打听,但是迄今还没有任何新的线索。
云凌恒接道:
我这几日也几乎走遍全城,想来他已不在这里,或者没有来过这里。
莫翠山道:
云兄弟勿要着急,我已让六子找了些弟兄,这几日会出城去周边村寨扫听,若有消息,他会第一时间来找你。
云凌恒点点头,举杯敬墨翠山,东方秉道:
对对对,云兄弟不要着急,人生两条腿,肯定到处跑,一时间找不到也属正常,审张青木的时候我问过了,那厮确实打劫过一个红衣女子,也确实和你那朋友交过手,他能和张青木斗个旗鼓相当,在这庆州城内也算好手,肯定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能就是行踪隐蔽,没留下什么线索,离半月之期还有些时日,莫神偷再多帮忙盯盯,若他在这附近,肯定能找到,今日暂且放下,痛快喝酒。
莫翠山听后点头附和,云凌恒闻言,也不再郁结,三人畅怀痛饮,只喝到了夜半时分,方才散场。
后面几日,云凌恒不怎么出去,按他猜测,刘亚美应该已不在庆州,既如此,只等半月之期到了,若无消息,就行离开庆州,附近州县碰碰运气,要再找不到,就只好返回青州。
到了约定之期的前一日,云凌恒早上起来,出门吃过早点,回到客栈检查马匹,这几日思虑下来,决定第二日若六子也未打听到刘亚美的消息,就动身去更北的延安府,在那里还不能找到刘亚美,就回青州,检查马匹,经过这几日歇息将养,有些体肥膘壮,云凌恒看过之后,回到房间看了一会儿书籍,到了巳末午初,听见楼下人声鼎沸,开窗看见城内居民三五成群,都往中心街道走去,云凌恒好奇,到楼下大堂找店家打听,才知道今日官府要当众处斩张青木,百姓都前去围观。
云凌恒左右无事,也随着人群来到城中法场,只见百姓围成一圈,圈内是一高台,高台一边上有一凉亭,当中坐着一个官员,东方秉和一师爷模样的人分站官员两边,几位士兵押着张青木上两高台,让其跪在当中,张青木被铁链锁着,双手反绑,面朝围观百姓跪着,手持大刀的刽子手立在旁边,台上众人都缄默的等着午时正刻,张青木忽然抬头看着台下百姓,见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竟咧着嘴笑了起来,此举令台下百姓集体沉默,不解一个恶贯满盈的匪首,为何会在临刑时刻发出这般笑声,都以为他会在笑过之后点什么,然而张青木只是狂笑,并不话,这举动使得百姓更加不解。过了一会儿,忽有一人大声骂了起来,骂那张青木恬不知耻毫无悔改之心,死到临头还这般猖狂,简直牲畜不如,接着骂声四起,吵吵嚷嚷都在咒骂那将要被砍去头颅的匪首,百姓越骂越激愤,开始有人丢东西砸那跪着的囚犯,正在群情激奋时,午时正刻已到,一声锣响,百姓忽然雅雀无声,那坐着的官员站起身来,拿着令牌往前一丢,喊了一声行刑,刽子手闻令而动,举起大刀,将那还在狂笑的张青木脑袋砍了下来,脖腔内鲜血喷出,溅到几个前排百姓的脸上,那几人原只是来看热闹,不想被死囚血溅一脸,楞在当场,反应过来后大声狂叫,挤出人群,四下找水清洗血污,其余百姓见其窘状,不由的放声嘲笑,注意力从砍头被吸引到这几个倒霉之饶身上,台上行刑已毕,那官员下了高台,窜上台边停着的一乘轿子,师爷命轿夫抬轿回府,自己跟在轿后慢慢走着,东方秉命台上士兵收拾张青木的尸体,冲洗血迹,围观百姓见行刑已毕,各自散去。
云凌恒站在原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张青木时,只觉此人仪表堂堂温文尔雅,与之交手后颇为佩服其身手,后来听莫翠山起张青木的生平,看着张青木尸首异处,不觉有些感慨,一是人不可貌相,一是人不可心窄,站了一会,人群已差不多散了干净,云凌恒也转身回客栈,到了房间,拿起书籍,却无心思阅览,平生第一次直视死亡,令他开始担心起刘亚美,也令他想起了父亲云逸明。
云逸明是在京城大街上,被一王族贵公子当街射死的,彼时云凌恒两岁八个月,母亲华氏正带云凌恒到公婆屋内请早安,祖母坐着与母亲话,祖父云赞将云逸明抱举半空逗他发笑。
云逸明第二次赴京赶考,赴京赶考的学子,来自一个州县的都借住一个客栈,以同乡之谊相互帮衬,这一年青州学子住的鸿运客栈,位居城东,王公贵族多居于此,临近科考,这日早晨起来,云逸明觉得内心躁动不安,无法用心温书,遂出门散布,出了客栈向东,走了不到百步,见一妙龄女子衣衫不整哭哭啼啼的对向逃来,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匹白马。
马上是一锦衣少年,满是醉意,策马紧紧跟着,双眼满是情欲直直盯着那正逃跑的少女,那少女逃到云逸明跟前,双脚一绊乒在地,趴在地上呜呜咽咽的喊着救命,街上百姓都不上敢上前拦阻,大多都装作没看见匆匆离开,另外一些也都赶紧避开,远远的站着偷看,云逸明见那女子衣衫不整,不好俯身搀扶,上前两步挡在中间,对那锦衣少年拱手相劝,马上之人醉眼惺忪的看着云逸明,不等他完,不耐的打断,让其闪到一边,云逸明不肯,继续劝阻,不曾想那少年是京城里有名的来贵公子,前一日刚从城外游猎归来,在那勾栏里喝了一夜花酒,早上出门,见那少女生的花容月貌楚楚可人,起了色性强要带回府中,少女不从挣脱逃走,那贵公子又起了玩弄之心,驱马在后面慢慢的跟着,城中百姓都知这少年家世背景,故而无人敢上去话,不想云逸明一外乡学子,眼见此人于京师重地调戏少女,便上前好言解劝,那少年本不愿与云逸明纠缠,呵斥他让开,云逸明不听,继续劝,那少年宿醉未醒,从马上取下宝弓,威胁云逸明让道,云逸明也起了性子,不信那少年胆敢当街杀人,仍旧站在路中阻隔这少年与少女,不想那少年当真弯弓搭箭,三箭射在了云逸明的胸膛。
云家三人知悉云逸明的死讯,已是三月之后,那日清晨张大宝带了一个陌生男子匆匆来到家里,面色凝重,见完礼之后那人将云逸明的死缓缓道出。
身中三箭,并未立死,不可置信的看着马上少年,云逸明十分困惑,不明白为何真有人敢在京城繁华大街上杀人,他往后倒下,头重重的磕在那少女的脚边,少女被吓得忘了哭泣忘了呼吸,呆呆的看着那个尝试帮她解围的人,云逸明躺在地上,鲜血从嘴角流出,身体不停的抽动着,原本迥然有神的眼睛慢慢黯淡,有人此时想上来阻拦,被那少年双眼一瞪,也就不敢上前,默默退了回去。
还是那个报信的同乡见云逸明久久未归,出来寻找,见到的时候,云逸明躺在大街上,来往的人群都从边上绕行,那同乡见了,奔到面前,云逸明已经断了气,眼睛兀自睁着,望着空,那锦衣少年和妙龄少女都已不在现场,同乡惊疑害怕,跑回客栈又叫了几个朋友过来,几人围着尸体手足无措,一个目睹的摊贩凑过来,声简短的了一下经过,但不敢出那少年的名字,只是建议几人先收敛尸体,几人不依,去到官府报官,官府派了几人将云逸明尸体搬到义庄,几人是外乡学子,并非苦主,又无人敢出来作证,那锦衣少年家里早已打点过,官府敷衍一番将几人打发出来不再理会,几人没有办法,几日后参加完科考,那人也不等放榜,匆匆赶回青州寻到武馆。
听闻云逸明死在京城,云凌恒的祖母呆滞片刻,晕倒在地,醒来之后就卧床不起,云赞请遍青州城内名医,看过之后都只摇头,开了些补气吊命的方子,出来后偷偷告诉云赞,心病难医早做准备。云凌恒的母亲听了之后,最初不肯相信,待听那人述完经过,沉默半晌,抬眼看了看茫然不解的云凌恒,起身牵着儿子出了公婆房间,回到自己卧室,神色如常的拿起针线继续缝制衣物,每日早晨起来,仍旧神色如常带着儿子到公婆房间里请安,仿佛那个送信的人从未来过。云赞悲痛万分,本想立即动身去京城,奈何夫人这般模样,儿媳又举止反常,不敢大意,只好按下悲痛,强自撑着在家里张罗事务。
过了月余,给儿子缝制好了两套衣衫,两双鞋子之后,云凌恒的母亲终于奔溃,开始是长时间盯着门口不言不语,过了很久忽然醒转,给了云凌恒一些糕点,让他去找祖父玩耍,等云凌恒拿着糕点晃晃悠悠跑出去找云赞,华氏将门反锁,好似刚刚惊闻噩耗,放声大哭,接着便一病不起不吃不喝,每日只默默垂泪,低声的喊着丈夫的名字,云赞见她日渐消瘦,托人请来华院长夫妇相劝,依旧无用,华夫人在女儿床前劝了半晌,出来对着云赞华院长二人摇了摇头,看见一旁的云凌恒,霎时间泪眼婆娑,搂着云凌恒直道命苦。如此,华氏捱了不到十日,撒手而去,过了不久,祖母也就跟着故去。
云赞忍着悲痛料理好夫人和儿媳的后事,将云凌恒留在武馆让张大宝照看,孤身来到京城,找到官府状告,官府哪肯得罪权贵,见是苦主上门,借口时日久远,查无人证,只让云赞把儿子尸首领走,再不理会,云赞四下打听,多日来一无所获,眼见已在京城耗了几月之久,仍旧一点线索都没有,担心年幼的云凌恒,只好从义庄将云逸明的尸首领出,黯然带回青州。
云凌恒想起祖父告诉自己这些事情的时候,浑浊的泪珠悬在眼眶,老人竭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但那紧紧攥着的拳头和微微战栗的手臂都在透露着愤恨,那时云赞完了,猛的饮尽杯中烈酒,没有出要云凌恒深记仇恨务必雪耻的话,只是让云凌恒以后无论是去做官,还是行走江湖,都要留万分心。
云凌恒回忆起来,无法用心看书,静坐在桌旁,脑子里空无一物,过了良久,听见有人拿石子丢打窗户,起身推开低头看见六子站在街上,朝他招手要他下去,云凌恒下楼出客栈来到街上,六子转身就走,到半月前吃面的那个摊子上坐下要了两碗羊肉面,推了一碗到云凌恒面前,风卷残云将自己那碗吃了干净,见云凌恒没有动筷,又伸手将面取了回去,很快又吸食干净,拍了拍肚子,打了一个饱嗝,道:
你的五两银子,我是挣不到了,奇了怪哉,或许你朋友就没来过庆州城。
云凌恒早有预想,也不失望,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递了过去,六子吸着烟斗,摆摆手道:
当初约好聊,有消息才要你五两银子,既没有,我不会要,这两碗面钱你付了吧,就当我就这几日跑路费。
云凌恒毫不犹豫将银子拍到桌上,豪气干云道:
六爷无需客气,这些日子辛苦,听还有其他兄弟帮忙,几两碎银,拿去请大伙儿吃喝一顿,替我感谢各位,再替我给莫神偷东方捕头带个话,明日我就离开庆州城,以后有缘再见。
完站起身,转身欲回客栈,六子也不客气,拿烟斗将银子勾到面前,将银子放到怀里,顺手掏出几个铜板交给摊主,临走之前对云凌恒了最后一句:
你可以去延安府碰碰运气,据那里也有人见过一个红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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