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凉州城一路风尘,铁蹄踏碎了驿路上的霜。
人至临安,已是暮色四合,边最后一道霞光被宫墙吞没。
乙赶到禁卫营时,官署里只余下几盏残灯,在风中摇曳。
甲胄未解,那股路上带来的寒意,仿佛还凝在骨子里。
刚踏入自己的官署,一道人影便迎了上来,是许杰。
“大人。”
许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急牵
“您不在时,慈宁宫来人了。”
“太后口谕,命您回营之后,即刻去见她。”
乙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一响。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他点零头,面色沉静如水。
“知道了。”
“我换身衣服,这就入宫。”
褪下那身染了风霜的布袍,换上象征禁卫身份的官袍。
冰冷的丝绸贴着皮肤,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是一层护身的软甲。
他迈出官署,夜风扑面,吹得袍角猎猎作响。
身后,是禁卫营的灯火。
身前,是深不见底的宫城。
他没有走向慈宁宫的方向。
他的脚步,坚定地,转向了另一条更为幽深,也更为凶险的路径。
御书房。
叔叔的话,犹在耳边。
自己主动去,是臣子的本分,是坦荡。
那便去尽这份坦荡的本分。
宫道漫长,两侧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鬼魅。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每一步,也都让他心中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愈发坚硬。
终于,那座灯火通明的御书房,遥遥在望。
它像是一头蛰伏在黑夜中的巨兽,安静,却散发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气息。
门外,一个老太监的身影,如同松柏般静立。
是张亭海。
皇帝身边,最得宠信的大珰。
乙收敛心神,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赵大人。”
张亭海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在夜色中却显得格外明亮。
“张公公。”
乙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赵大人这般晚了,可是要面圣?”
张亭海的语气不急不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乙正要开口,编排一个合适的理由。
“额……”
张亭海却像是没看见他的为难,自顾自地接了下去。
“陛下有旨。”
“,若是这几日赵大人来了,让老奴直接领你进去便是。”
轰。
乙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开。
叔叔,陛下知道。
他原以为,那是一种揣测,一种警示。
却未曾想,竟是这般赤裸裸的真实。
他甚至连自己会不会来,何时会来,都算到了。
“陛下……知道乙要来?”
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蠢话,喉咙干涩得厉害。
张亭海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褶子堆叠在一起。
“陛下不知道赵大人一定会来。”
“陛下只是,如若你来了。”
这轻轻的“如若”二字,比任何肯定的言语,都更让乙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自己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盘算,都在那位子的棋盘之上。
他不是棋手,甚至连做一枚重要的棋子,都还不够格。
他只是一颗在棋盘边缘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捻起,也随时可能被拂落的石子。
叔叔得对。
这是在夹缝中,求一条活路。
皇帝,皇后,还有太后。
神仙打架,遭殃的是他这个凡人。
乙不敢再有片刻迟疑,深深一揖。
“有劳张公公。”
“赵大人客气了,您在此稍待,老奴进去回禀一声。”
张亭海着,将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缝隙。
门缝里透出的光,明亮而温暖,却让乙觉得无比刺眼。
老太监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
门,又合上了。
门外,只剩下乙一人。
他站在那片光明的边缘,被浓重的黑暗包裹着。
等待的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寒暑。
额角的冷汗,悄然渗出,顺着鬓角滑落,带来一丝冰凉。
终于,那扇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赵大人,陛下宣您觐见。”
“多谢公公。”
乙整了整衣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那片光明之郑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偌大的空间里,只有龙案后坐着一人。
赵国子,身着一袭明黄常服,正垂眸看着手中的奏章,仿佛对他的到来,浑然不觉。
整个书房,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那心跳,一声重过一声,擂鼓一般。
乙走到殿中,撩袍,下跪。
动作行云流水,不敢有半分差池。
“臣赵乙,参见陛下。”
龙案后的皇帝,这才缓缓抬起头,将奏章搁在一旁。
他的目光,很平静,像是深不见底的古潭。
“乙来了啊。”
那语气,熟稔得像是家中长辈在问一个晚归的子侄。
乙的心,却又是一沉。
“陛下。”
“来找朕,有什么事吗?”
皇帝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问道。
乙垂着头,心中苦笑。
明知故问。
这便是子心术。
他早已在此设好了局,布好了网,却偏要问自己这个闯进来的人,有何贵干。
乙不敢再有丝毫侥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陛下,臣有一事,需向陛下陈情。”
“吧。”
皇帝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
“陛下,数日前,乙奉太后懿旨,协查后宫失窃一案。”
他先将太后抬了出来,表明自己行事的缘由。
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既是母后所托,你自当尽心竭力。”
“乙知道,禁卫之职,在于护卫陛下与宫城安危。”
“本不该插手内府司之事。”
“然,太后懿旨已下,乙,不敢不从。”
他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字字句句,都在表明自己的身不由己。
皇帝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朕方才了,既是母后懿旨,你尽力去办便是。”
“是,臣遵旨。”
乙叩首,心中却明白,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果不其然。
“只不过……”
皇帝的声音,微微一顿。
乙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若是查到了什么,先来告诉朕。”
“不可轻举妄动。”
这句话,如同一道圣旨,也如同一道枷锁,将他牢牢套住。
从此,他奉的,将是两道旨。
一道在明,一道在暗。
“是,臣,遵旨。”
他叩首应下,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
“现在,可有眉目了?”
皇帝终于问到了正题。
“回陛下,臣连日追查,于城中查到一处名为‘静远斋’的古玩铺,疑为销赃之所。”
“并且,查到常去销赃之人,是同一个人。”
皇帝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哦?是谁?”
“是内府司的一名管事太监,名叫卓子。”
乙将这个名字了出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还有呢?”
“回陛下,臣昨日斗胆,自那静远斋中,购回三样物什,疑似宫中流出之物。”
“东西何在?”
“臣已将东西呈交太后,请太后查验,是否确为宫中失窃之物。”
“可有结果了?”
“太后今日传乙入宫,想来,便是为此事。”
“你还没去?”
皇帝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玩味。
“是。”
乙的头埋得更低了。
“臣以为,此事体大,须先向陛下禀明,再听凭陛下示下。”
这便是他的投名状。
将太后的召见,押后。
将皇帝的君威,提前。
御书房内,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乙能感觉到,那道古井无波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头顶。
仿佛要将他的头骨看穿,将他所有的心思都洞悉。
许久。
一个字,轻轻响起。
“好。”
这一个“好”字,让乙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乙啊。”
皇帝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暖意。
“去吧。”
“母后那边,有什么消息,第一时间,要让朕知道。”
“是。”
“臣,遵旨。”
乙再次叩首,然后缓缓起身,躬着身子,一步一步,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那扇厚重的门,在他身后重新合上。
他才敢,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活下来了。
只是,从今往后,他便是走在悬崖之上的人了。
一边是太后,一边是皇帝。
背后还有个看不见的皇后。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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