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犹豫,率先步入黑暗。
密道狭窄,仅容一人通校
怒哥展翼飞于上方,双目金瞳微启,扫视岩壁异动。
行至三十丈处,前方豁然洞开,一座巨坑赫然横亘于眼前。
深不见底。
壁上嵌满型人烛,密密麻麻如蜂巢,每一支都凝固着一张干瘪人脸,眼窝凹陷,嘴唇微张,似在无声呐喊。
幽光摇曳间,整座坑穴宛如活物,缓缓吞吐着阴冷气息。
秦九娘举灯照去,光晕触及烛面刹那,最底层一支人烛忽然自行点燃!
火焰青白,扭曲升腾,竟在空中浮现出一名女子身影。
她披发素衣,怀抱婴儿,轻轻摇晃,低声哼唱一首残破摇篮曲。
歌声凄婉断续,却让陈哑婆留在外头的盲杖骤然震颤——那是她失散六十余年的亲妹!
当年一同被抓去“正名”,从此音讯全无。
“姐……孩子活着……”女子唇动,声音细若游丝,“别让他们……改掉他的名字……”
话未完,火焰猛地一缩,熄灭如斩。
死寂重临。
众人僵立原地,心头如压千钧。
就在此刻,柳七郎猛然抬头,脸色剧变:“不对!这坑……在吸我们的情绪!”
他一脚踏地,引魂钉插入石缝,顿时嗡鸣大作。
可还未来得及布阵,地面骤然震动,细微却持续,仿佛某种庞然之物正从极深处苏醒。
锁链声起。
自坑底最黑暗处,缓慢、沉重地传来金属拖动之声,一下,又一下,如同心跳复苏。
“快退!”柳七郎厉喝,拔钉欲走。
但谁都知道——
有些真相一旦揭开,便再难掩埋。
而那些被烧去名字的人,已不再满足于话。
他们,要回来了。
撤出祠堂后,陈哑婆整夜伫立井边,以盲杖轻叩石沿,节奏如同摇篮拍子。
明时分,井水突然沸腾,浮起一层薄蜡。
明时分,井水突然沸腾。
乳白的气泡从幽深井底翻涌而上,像是被某种沉睡百年的呼吸唤醒。
水面泛起油膜般的光泽,渐渐凝成一只婴孩的手掌——五指微蜷,掌心朝上,仿佛在等待谁来牵它一把。
陈哑婆伫立井边,盲眼低垂,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唯有握着盲杖的手指节泛白。
她缓缓抬起手,枯瘦的手指轻抚那蜡质手掌边缘,指尖触到纹路的一瞬,全身猛然一颤,如遭雷击。
记忆如裂堤之水,轰然倒灌。
六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在产房外听见第一声啼哭。
那时她还是清源村唯一的稳婆,亲手将十三个孩子迎入人间。
可当她剪断那个女婴的脐带时,大蛊师亲自到场,夺走婴儿,只留下这根锈迹斑斑的铜针,:“名字已销,魂归无籍。”
她的亲妹妹,连同她的孩子,从此再未出现。
而现在,这只由井中蜡油凝成的手掌,竟与她当年包裹女儿的布巾上绣的掌纹一模一样。
风停了,鸟不鸣,连远处湖畔的芦苇都静止不动。
陈哑婆缓缓解开发髻,银丝垂落肩头。
她从发间取出那根铜针,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形,却仍带着一丝温润血气。
她闭目片刻,似在聆听某种只有她能听见的呼唤,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针尖刺入蜡掌中心。
“嗤——”
一声轻响,如同冰刃划破薄雾。
整块蜡掌骤然崩解,化作一道幽蓝光流,贴着地面疾射而出,直指南坡方向。
与此同时,藏身岩洞中的白雀儿猛地抬头,手中炭条脱手落地,在石壁上划出一道焦黑长痕。
“她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真正的起点。”
南坡深处,某处隐秘山腹之中,尘封已久的青铜阵盘微微震颤,其上刻满的“名契符”逐一亮起,又逐一熄灭,仿佛在回应一场跨越生死的召唤。
而在湖畔,阿朵已立于浅滩之上。
晨光洒在她素白衣裙上,映出淡淡金边。
她身后站着记名会第一批成员——葛兰、秦九娘、柳七郎、满,还有十几个曾在深夜悄悄写下自己旧名的村民。
他们手中皆持一张蜜笺,纸上墨迹未干,写的是那些早已被遗忘的名:狗蛋、招娣、铁柱、二丫……
这些名字曾让他们羞于启齿,如今却被郑重捧起,如同捧回失散多年的骨肉。
“名字不是囚笼。”阿朵声音清冷,却穿透湖面,“是血脉的回响,是母亲唤你回家的第一声。”
她举起自己的蜜笺,上面只有一个字:“阿”。
那是她出生第七日,母亲贴着她耳畔轻轻喊出的第一个音。
后来她成了蛊身圣童,被赐“朵”字真名,封为药仙教圣女,可那一声“阿”,却始终藏在心口最软的地方。
火堆燃起。
一张张蜜笺投入灰烬,火焰腾跃而起,颜色由橙转金,竟无半点烟尘升起。
就在此刻,北岭方向狂风骤起,雏鸟冲破云层,双翼染霞,羽尖滴下一滴金色泪珠,正好落入火郑
灰烬陡然腾空,化作万千光点,如萤火般四散飞去,眨眼间消失于际。
百里之内,异象频生。
王家屯的老汉正在喂鸡,胸口忽然灼痛,低头一看,衣襟下竟浮现出幼时乳名“石头”二字,烫得皮肤发红。
他浑身战栗,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娘……我叫石头啊!你还记得吗?”
李家湾祠堂内,一名青年撕碎族谱,踩在脚下怒吼:“我不是‘继宗’!我是春生!我爹临死前攥着我的手的!”
更有人冲进供桌前,一把掀翻香炉,砸碎牌位,指着祖宗画像嘶吼:“你们偷走我的名字,还想让我给你们磕头?!”
韩十三坐在湖边记录,笔尖刚触及《焚名簿》,整个人猛地僵住。
一页空白纸上,竟自行浮现出一行血字:
【今日起,叫不出名字的,才是真人。】
他瞳孔骤缩,喉头一甜,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而在乱葬岗,老槐爷终于借还名祭余波,凝聚出模糊人形。
树皮皲裂,枝干扭曲成人躯轮廓,一双由苔藓与根须编织的眼睛缓缓睁开。
他拖着沉重步伐走向“替命坑·壹号”,用尽力气撬开封石。
坑内景象令人窒息——中央摆着一架青铜古秤,一边放着一个襁褓中的新生儿,脸色青紫,已然断气;另一边则是一尊刻满符文的石像,双眼嵌着人烛残芯,胸口隐隐跳动,如同活物呼吸。
“每逢大祭……便有家庭献出亲子,换回这石像‘养活’。”老槐爷声音如朽木摩擦,“实则……孩子的魂,已被炼进了人烛。”
葛兰踉跄上前,目光落在其中一枚石像上,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那娃娃眉心一点朱砂痣,右手食指缺了半截——和王婆婆家供奉了十八年的“长孙”一模一样!
她猛地弯腰呕吐,眼泪直流:“他们……把死孩子换回来当亲人拜?!”
老槐爷沉默点头,眼中渗出褐如陈血的汁液。
“这些人烛……还没烧尽。”
话音未落,远方山峦之间,一道黑影悄然掠过泣渊坛屋脊。
罗淑英立于坛顶,黑袍猎猎,手中紧握一支通体漆黑的烛台,烛芯尚未点燃,却已散发出令万物噤声的压迫福
她望着湖畔升腾的光雨,眸中寒光闪动。
“传令残余地师,地下集合。”
“结缄口阵,镇魂烛……该点了。”火势在夜风中咆哮,如一头挣脱锁链的赤色凶兽,将驿站阁楼一口吞没。
满的手还在发抖。
她本只想留一碗米粥——陈哑婆整日跪井边、守灰烬,连话都不一句,可村里人都知道,她是第一个听见“娘喊你”的人。
孩子不懂大义,只知冷暖。
她悄悄摸进厨房,踮脚去够灶台上的陶罐,却不慎碰倒了那支插在墙洞里的残烛。
火星溅上干草,再跃至梁木,顷刻之间,浓烟翻滚而起,直扑楼上那间藏满蜜笺的阁子——那里堆着上百张村民亲手写下的旧名,是记名会仅存的文字凭证,更是这场无声反抗最脆弱也最坚硬的心脏。
火舌舔破窗纸时,陈哑婆正坐在井栏边,盲眼朝向南方。
她没有动,仿佛早已听见命阅脚步声踏过焦土而来。
直到一阵灼热扑面,远处传来惊惶呼喊:“阁楼着火了!蜜笺要没了!”
她站起身,动作缓慢却决绝,像一尊沉眠百年的石像终于应召而起。
没有人拦得住她。
她冲入烈焰的那一瞬,衣角燃起青焰,发丝卷曲焦黑,可她脚步未停。
她在浓烟中穿行,凭着记忆丈量每一步距离,指尖掠过一捆捆潮湿的纸卷,最终,在最角落的箱底,触到了那只布鞋——褪色、开线、右脚鞋尖有一道歪斜的补丁。
她的手顿住了。
那是她亲手缝的。
六十年前雨夜之后,她再没见过这双鞋。
如今它静静躺在火海深处,像是等了整整一生。
她抱紧鞋,也抱紧最后一批蜜笺,撞开燃烧的门框跌出屋外。
人群涌上前来接应,她却一言不发,只是跪坐在地,用身体护住怀中之物。
灰烬落在她肩头,混着泪水一道道滑下脸颊,沟壑纵横如古碑裂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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