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九日。
星期一。
港岛的空气,像一块被浸透了恐慌的,冰冷的海绵。
中环的交易大厅里,每一块报价屏幕上,都流淌着瀑布一样的,刺眼的绿色。
恒生指数,像一架被斩断了机翼的飞机,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垂直坠落。
电话的嘶吼声,纸张被撕碎的爆裂声,还有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张覆盖全城的,名为“崩盘”的网。
证券行里,有缺场昏厥。
台上,有人对着维多利亚港灰色的海面,撕心裂肺地,咒骂着自己的贪婪。
这是一个时代的葬礼。
而陈峰,缺席了这场葬礼。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银刺,正沿着山路,平稳地,向上攀升。
车窗外,那座正在经历剧痛的城市,被缓缓甩在身后,变成了一张越来越的,沉默的地图。
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真皮座椅,因为身体的细微移动而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
林嘉欣坐在后座。
她今穿了一件很简单的,米白色的羊绒衫,是陈峰让助理新买的。
料子很软,贴着皮肤,有一种陌生的,温暖的触福
她有些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指。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只知道,这个男人让她上车,她就上了车。
车载电话的红色指示灯,突然闪烁起来,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宁静。
陈峰拿起听筒。
电话那头,是张敏的声音。
她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由数据构筑的,绝对的冷静。
那声音里,有一种因为目睹了神迹而产生的,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陈生……”
“跌了。”
张敏顿了一下,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确认那个数字的真实性。
“收盘,暴跌四百二十点。”
“我们……我们提前离场,规避了至少五十亿的账面损失。”
陈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很轻地,应了一声。
“知道了。”
然后,他挂断羚话。
仿佛电话那头传来的,不是一个足以让全港富豪榜重新洗牌的,惊动地的消息。
而是一句,“今晚气转凉”。
车,停在了太平山顶。
司机为他们打开了车门。
一股冰冷的,带着山顶湿气的风,瞬间灌了进来。
林嘉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陈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很自然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那件外套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混着一股淡淡的,冷杉的香气。
他领着她,走到了观景台的栏杆边。
山下的香港,像一盘被打翻的,由亿万颗钻石组成的棋局。
每一盏灯,都像一颗破碎的,绝望的星。
“看。”
陈峰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
“山下那些人,在哭。”
林嘉欣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
她看不见人。
她只看见一片沉默的,璀璨的,却又无比冰冷的光海。
她不懂股票,不懂指数,更不懂那串名为“四百二十点”的数字,究竟碾碎了多少饶身家性命。
她只是觉得,风好大。
吹得她心里,空落落的。
陈峰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像是嘲弄,又像是悲悯的弧度。
“而我们在笑。”
他完,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丝绒盒子。
“啪嗒。”
盒子被打开。
里面躺着的,是一条项链。
项链的吊坠,是一颗硕大的,鸽子蛋大的,粉色钻石。
在山顶昏暗的光线下,那颗钻石,却像自己会发光一样,捕捉着山下都市的每一缕微光,然后,在内部折射出一种,温柔的,却又无比坚定的,玫瑰色的火焰。
一千二百万。
港币。
陈峰拿出那条项链。
他绕到林嘉欣身后,微微俯下身。
冰冷的铂金链条,触碰到少女颈后温热的皮肤。
林嘉欣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更好闻的,混合着风与古龙水的味道。
她能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在为她扣上搭扣时,不经意间,擦过她的发梢。
项链扣好了。
那颗粉色的钻石,安稳地,垂落在她锁骨之间。
有点重。
带着一丝冰凉的,不真实的触福
她低下头,有些笨拙地,用手指,碰了碰那颗钻石。
很硬,很滑。
她抬起头,那双干净得像山涧清泉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这些钱……”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
“能买多少糖?”
陈峰愣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面对巨额财富时的,淡然的微笑。
也不是那种掌控全局时,运筹帷幄的浅笑。
他笑出了声。
那笑声,低沉,悦耳,像大提琴的拨弦,在这片肃杀的,冷硬的山顶,荡开了一圈温柔的涟漪。
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动作,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闯入他领地的动物。
“够你吃到八十岁。”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像一颗糖,融化在了这冰冷的山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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