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是在夜里醒转的。涂红霞终究按捺不住，把刘芝华与杨勇带着孩子赶来的消息了。他闻言精神一振，对江护士道：“快拿毛巾来给我擦擦脸，让他们进来吧，就我想见见。”此时乔治医生早已下班离去，护士向外交部的工作人员请示后，终于应允了亲属会面。
杨勇、刘芝华便带着孩子换上白大褂，戴好口罩，轻步走进病房。江护士用被子在杨峰背后垫好，让他半倚着坐起身。护士跟着进来，沉声嘱咐：“只能待十分钟，别影响病人休息。”
“行行行，放心，我们一定守时。”杨勇忙不迭应着。
护士转身离开后，杨峰脸上先是浮起一抹浅笑，望向杨勇：“二哥，家里孩子们都还好？”
“你放心，你二嫂和孩子们都好着。”杨勇看着他枯槁的模样，声音发紧，“怎么病成这样了？”
杨峰苦笑一声，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许是命吧。没料到没战死在抗日的沙场，反倒被这病魔缠上了，起来真是可笑。”他转头看向刘芝华，语气里带着歉疚：“芝华，实在对不住你。当年是怕拖累你，才出了那样的下策。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刘芝华的眼泪早已汹涌而下，哽咽着捶打般道：“杨峰，你太狠了……竟能如此绝情。”
一旁的儿子望着杨峰消瘦脱形的模样，起初有些怯生，却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轻轻叫了声“爸爸”。杨峰艰难地抬起枯瘦的右手，指尖颤巍巍抚过孩子的脸，郑重叮嘱：“你今年十岁了，已是个男子汉。往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孩子连忙用力点头。
刘芝华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杨峰，我告诉你，哪怕当年你硬要跟我离了婚，你也还是我的男人。你好好养病，安心等着做手术，我就在这儿等着你好起来。”
护士推门进来，语气急促地打断：“时间到了！你们快走吧，病人该休息了。”
杨勇和刘芝华虽有万般不舍，也只能强忍着心头的酸涩转身。刘芝华回头望了一眼病床上的人，脚步像灌了铅似的沉。杨峰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眼眶终究红了，枯瘦的手在被单上微微攥紧。
刘芝华与杨勇带着随行的人在附近宾馆住下。次日一早，他们提着新鲜水果和精心炖好的汤来看望，可杨峰实在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两口便吐了，只能靠营养液维持。这情形让众人急得团团转，又特地请了几位美国知名专家会诊。面对这种当时尚属罕见的病症，专家们也面露难色——毕竟那时的美国对这类手术也才刚有涉猎。半个月后经过反复商议后，大家还是决定冒险手术，否则杨峰的身体根本撑不下去了。
手术定在第二。
当晚，杨峰的精神竟好了些。他看向守在一旁的涂红霞，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明就要上手术台了……我跟你，要是我没能下来，台湾那边必定会来要我的骨灰。到时候，你一定要给我留一部分，把一半送到四川老家去。你先去香港找毛，让他联系梁冠英，他会帮你办妥的。”到这里，他忍不住喘了几口，胸口起伏着。
涂红霞早已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口罩边缘。
杨峰轻轻咳了两声，继续道：“可惜啊，没能亲眼看着你成家……这是我最大的遗憾了。往后你就回自己老家去，要是日子不如意，就回香港去，知道吗？”
“不，”涂红霞哽咽着摇头，“真到了那一，我就留在四川，替您守着老家。”
江护士早已泪流满面。自打负责照料杨峰，她便常受这位长官的照拂——知道她家境拮据，总把旁人送来的补品、水果、点心悄悄塞给她，连访客留下的礼金，也会分一部分给她。这份体恤让她感激不已，此刻见杨峰临上手术台，竟还惦记着自己，对涂红霞吩咐：“把皮包里的钱拿些给江，她这些日子照顾我，实在辛苦。”
江护士再也忍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哽咽着反复：“长官，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涂红霞向来不违逆杨峰的意思，转身从皮包中取出一叠美钞——那是先前友人探望时留下的——走到江护士面前塞过去：“拿着吧，这是长官的心意，你确实辛苦了。”江护士木然地接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不出，唯有眼泪汹涌而下。
病痛的折磨让杨峰愈发憔悴，直到清晨才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护士推着他走向手术室时，杨勇与刘芝华早已守在门外，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张消瘦的脸。
手术整整进行了四个多时。当医生走出手术室，苦着脸出“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时，走廊里瞬间被死寂笼罩。护士将杨峰的遗体推出来，刘芝华猛地扑上去，伏在他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守在一旁的两名外交部人员立刻拟羚报，发往台湾。噩耗传来，陈长官与蒋先生等人无不震惊——杨峰才四十多岁，原以为他能熬过这道关，谁料竟是这般结局。
蒋先生当即召来罗卓英，沉声道：“杨峰也算你门生，如今他去了，你亲自去把骨灰迎回来。我要为他举行国葬，追封陆军一级上将，以彰其功。”
罗卓英难掩悲色，肃然应道：“是。明日我便启程。”
美国那边很快完成了火化。涂红霞按杨峰遗愿留了部分骨灰，红着眼对刘芝华：“帮我订张去香港的机票，我得立刻走，把他的骨灰送回四川老家。”
刘芝华仍在失神，杨勇连忙接话：“放心，我这就去办。”江护士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却还得等着台湾派来的人一同返程。
涂红霞匆匆拜别众人，登上去香港的飞机。香港这边已收到杨峰病逝的电报，碧珠等人哭得撕心裂肺，那些曾受他照拂的人更是觉得塌下来一般，个个泪落不止。
当涂红霞抱着骨灰坛走出机场，外面已聚集了数百人，铁柱早备好灵车候着。杨峰的嫂子江宛如与碧珠等人身着素服，迎他回了杨宅。
涂红霞眼泡红肿，把杨毛叫到跟前：“长官想魂归故里，他让你立刻联系梁冠英，我要亲自把他送进杨氏祖坟。”
杨毛红着眼眶应声：“我这就去联系。
梁冠英收到电报时，原以为又是份寻常情报，可译完内容，整个人霎时僵住——她盯着电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即重发一报核实，待确切回复传来，积压的思。念与悲恸如尖刀般剜着心口，她眼前一黑，直挺挺昏了过去。
旁边的工作人员见她猝然倒地，慌忙上前掐人中急救。过了好一会儿，梁冠英才缓缓醒转，眼神空洞得像尊木偶。工作人员拿起她译好的电报，看清内容后也傻了眼，虽不知她与逝者究竟是什么交情，仍赶紧捧着电报去找谢主任。
谢主任看完电报，\"噌\"地站起身，声音发颤：\"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急匆匆赶到电报室，见梁冠英失魂落魄的模样，沉声道：\"梁，别太伤心。杨将军既已远行，我这就向上汇报。你先等着，我安排妥当后，你立刻去香港，把将军的骨灰迎回来——咱们一定按他的遗愿，送他回四川老家。\"
梁冠英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子晃得像具没了骨头的皮囊。谢主任连忙吩咐：\"快，送她回宿舍歇着。\"工作人员赶紧上前扶住她，一路送回宿舍。
\"行了，李，你回去吧，我没事。\"梁冠英哑着嗓子。待李走后，她再也撑不住，一头扑在床上，积压的悲恸如决堤洪水，恸哭失声，哭声里满是撕心裂肺的痛。
香港这边很快设好了灵堂，杨峰身着军装的照片被放大悬于正中，黑框素边，衬得眉眼间的英气愈发沉厚。受过他恩惠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吊唁，灵前的白烛燃得明明灭灭，哀乐声里混着低低的啜泣。杨家子弟全着孝服，连德国人汉斯也换上素衣，垂首立于侧。江婉茹让儿子杨毅之与杨峰的三个孩子在灵前答谢吊客，孩子们虽年幼，却也懂事地敛着哭声，一一磕头还礼。
拗不过碧珠的坚持，香港这边终究留了部分骨灰，以隆重之礼安葬在本地墓园，也算让碧珠等人安心了！
杨毛收到广州那边的回信，对涂红霞：“都安排妥当了。你送少爷归乡安葬后，还是回香港来吧。”
涂红霞却摇了头，眼底是不容动摇的坚定：“我早想好了，就守在他身边。”
杨毛叹了口气，知道她性子执拗，多无益。江婉茹早已备下一笔厚资，硬塞到涂红霞手里，千叮万嘱让她保重。
涂红霞抱着骨灰坛，与梁冠英在约定地点碰头。人多眼杂，梁冠英只能将翻涌的悲恸压在心底，面上只留肃穆。两人一同登上去广州的飞机，再从广州转机，直飞四川，落地后又换乘汽车，终于抵达杨峰的老家。
杨锁等人早已候在村口，杨氏祖坟被修缮得整整齐齐，一方空穴正静静等着主人。当地军政人员亲自到场，与乡亲们一同参加葬礼。当骨灰盒被放入墓穴，与早逝的哥哥杨雄左右相伴时，涂红霞望着新立的墓碑，终于轻轻舒了口气——他的遗愿，终究是实现了。
安葬完毕，涂红霞搬到娥姐家，用江婉茹给的钱添盖了三间房。
一个月后，梁冠英背着简单的行囊，调到了杨峰老家这边工作。
闲暇时，她总爱往杨峰的墓前跑，一坐便是大半。墓碑前的青草被她踩出条浅浅的径，她就坐在那方平整的石板上，对着冰冷的石碑轻声呢喃，脸上常带着一丝恬静的笑意：“杨峰啊杨峰，当年我盼着你留在大陆，偏偏阴差阳错让你去了台湾。生时没能让你陪在我身边，如今我能守着你，倒也知足了。”
着，她从怀里摸出那只杨峰送的手枪，掏出发皱的手绢，一点一点细细擦拭。枪身早已没帘年的锃亮，却被摩挲得温润，像块浸了岁月的玉。
快擦黑时，她才慢慢站起身，对着墓碑弯了弯眼：“过几不忙了，我再来看你，接着跟你话。”
语落，她拍了拍沾在衣角的尘土，形单影只地往回走。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伴着晚风，消失在暮色里。
这日，涂红霞又如往常般来到杨峰墓前。她蹲下身，细心拔除碑周的杂草，又取出毛巾，蘸了水一遍遍将墓碑擦得锃亮，连碑上的字迹都像是重新镀了层光。做完这一切，她才满意地在墓旁坐下，静静望着那方冰冷的石碑。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涂红霞抬头，见一个身着军装的女子大步走来，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股英气。她惊讶地站起身，仔细端详片刻，试探着开口：“是你？”
刘贵平也认出了她，颔首道：“原来是你。我来看看杨峰。”罢，她拉开随身的皮包，取出几样祭品摆上供桌，又点燃两支香烟，稳稳放在碑前的石台上。
涂红霞隐约知晓她与杨峰的过往，便默默徒一旁，远远站着。
刘贵平对着墓碑郑重地三鞠躬，直起身时，眼眶已泛红，声音带着难掩的哽咽：“杨峰啊杨峰……那次分别时，原以为过不了多久就能再见面，谁曾想，竟成了阴阳相隔。你怎么就这么早走了呢……”
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望着碑上的名字，过往杨峰相助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涌——那些危急时的援手，那些沉默中的支撑，此刻都化作锥心的痛，让她忍不住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风拂过墓园，卷起几片落叶，像是在应和着这份迟来的悲恸。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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