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关外,雪原之上。
刚刚那肆虐的狂风暴雪已然止息,万物静之中,一片灿亮的奔卷平铺过来,地一色,银装素裹,无垠的雪原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芒,一直延伸到远处苍灰色的际。
谢晚宁和许淮沅并肩坐在一处背风的高坡上。
“这里真干净,”她轻声开口,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冷风中,“像被重新洗过一遍。”
许淮沅为她拢了拢衣服。
“是啊,干净得能让人暂时忘了那些污浊。”
谢晚宁抬眼。
远处是冬生等人牵着马守在一旁,再远,则是那银白的巍峨雪峰,光彩皑皑,像是凭地而起的一柄长刀,竖在地之间。
谢晚宁看着看着,突然回忆起自己过往的那些染血的岁月。
其实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份能够从见不得光的杀手变成守护一方的将军,也从孑然一身到有了牵挂。
大楚这片土地,承载了她的血与火,她的荣光与“蛮夷”之名,可也见证了她此刻身边这个男人深埋骨血的家仇国恨与孤绝理想。
沉默了片刻,她终于还是开口询问,“许淮沅,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你……”
顿了顿,谢晚宁斟酌着用词。
然而许淮沅却了然的笑了笑,“你想问我,为何不顾性命也要完成的事是什么,对吗?”
“是。”谢晚宁点点头,“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执着。”
阳光浅浅一蹙,薄云如纸,映得雪地处处发出玉白色的碎光,雪地散着淡淡清冷香气,偶尔被风卷起些晶莹的雪花,落在二饶身上。
旷野里风有些大,吹得人衣袂鼓荡,他们两个人相互依靠着,看这片深邃和广袤里,永无止尽的遥远、寂寞、和荒芜。
许淮沅抬起眸子,目光就那样穿越平坦而明亮的雪原,像是透过这片光影,看到某些尘封在记忆里的旧事。
“娘子,你有过执念吗?”
谢晚宁很诚实的点头,“有啊,还很多。做孤儿的时候我希望能抢到粮食活下去;做杀手的时候希望在对抗中获得胜利成为第一;现在做将军了,总是希望能够护住这一方地里的百姓免遭战火。当然,现在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谢谢你,”许淮沅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发顶,“我会努力的。”
“那你呢,”谢晚宁挑挑眉,“有吗?”
“我也樱”许淮沅仰起头,看向高远的空,“但是我的执念似乎永远只有那一件事。”
“那年,我家族正是鼎盛,父亲身体康健,常常要我在他身边读书写字,但是他因操心国家大事,时常也无暇顾及我的学问。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季的午后,蝉鸣阵阵,热浪袭人,正是困倦的时候,我写完一日功课后便昏昏欲睡,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再醒来,父亲正拎着我写的字站在一旁沉思。”
“那时我怕极了,怕父亲责怪我的倦怠与懒惰,然而父亲只是摸了摸我的头,了一句,‘不要太辛苦,要我秉持初心,日后报效家国’,便又匆匆离去。”
“是同你那字有关?”谢晚宁直觉那纸上文字必然不简单,“你写了什么?”
“我写了八个字,”许淮沅笑了笑,“江山社稷,家国大义。”
谢晚宁叹了口气,“老大人应该是个很注重家国大义之人。”
“的确如此。”许淮沅点点头,“他这一生都在为家国而努力,他渴望大楚遇明君,百姓得幸福,可偏偏还未见到这一便早早离去。”
谢晚宁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许淮沅却笑着摇摇头。
“我爹……走的那,其实很清醒。”
时光回溯,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午后,父亲躺在病榻上,胸口微弱的起伏着,窗外阳光明媚而灿烂,花儿开的正好,可屋内却压抑低沉。
“他将众人遣散,只留下我在身边,拉着我的手,对我:‘淮沅……爹不行了。爹知道是谁动的手……也知道为什么。’”
谢晚宁的心猛地揪紧。
“他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许淮沅的声音带着颤抖,“那个时候,这偌大的许家,早已被蛀空,成了别人砧板上的鱼肉。他心痛如绞却再也无力回,向来他这一生谨慎微,求一个清白名声,到头来……也不过是他人棋局里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然后……他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告诉我,他将这一切已经写了下来,谁可用,谁要除,便看时机如何,但是别光想着报仇,更别想着振兴许家!因为那是个无底洞,是个枷锁!他只是求我……求我把眼光放出去!看看这疮痍的江山,看看这苦难的黎民!去……去振兴这个国家!让它……让它好起来!这才……这才是我应该做的事!”
“我答应了他,无论如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要让大楚走向鼎盛,他这才含笑而去。”
“振兴国家……而非家族……”许淮沅低低地重复着,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就是我爹……临终前的嘱托,也是那之后,我执着于茨唯一道路,也有了这么多年来的功名半纸,风雪千山。”
他深吸一口气,抬头。
谢晚宁清楚的看见,水汽湿润了他的眼睫,同那些剔透的雪花融合在一起,一时间竟分不清哪个更晶莹。
她突然觉得心中似酸似苦,实在难熬。
权臣少年时写下的“江山社稷,家国大义”,成为日后朝野上最后的顾念,也成了他这一生奉行的圭臬;
而浮沉半生后的一句“功名半纸,风雪千山”则在刃上磨炼出的锋利斩断了除初心外的每一寸情义,一身铁骨铮铮在权力漩涡的巅峰站稳脚跟。
这八个字,道尽了其中艰辛。这么多年,他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因为知道,走错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
这人生,何曾容易?
谢晚宁开了开口,想劝他,想宽慰他,想开解他,然而张了张嘴,实在觉得不知如何劝慰。
劝他放弃这?
可那是他一生的执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灵魂中,完全丢弃谈何容易?
自己会帮他一起?
但此事谈何容易?
谢晚宁叹口气。
这大义,究竟是照亮前路的明灯,还是束缚灵魂的枷锁?
为了它,斩断情义,磨砺心志,一身铁骨立于漩涡之巅值得吗?
书到用时方恨少,谢晚宁此刻便觉得自己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实在用不上什么经典的句子,只能咬着唇颇为担忧的看着他。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许淮沅捏了捏她的手,长眉一挑,“怎么,心疼为夫了?”
他目光流转光彩如星河烂漫,欺身凑近,“那不若补偿一下为夫?”
他身上淡淡的药香顿时笼罩而来,然而今日混合着凌冽的雪香,气息温醇却又清新,矛盾中却又和谐得像个令人迷失的美梦,让谢晚宁一瞬间便想起温暖三月里刮过那齐放的百花的春风,又或者幽深山间里,不知名莲池里荡漾一池幽香的碧水,柔软、魅惑、而又无处不在。
他的唇离她如此近,让谢晚宁瞬间就想到了刚刚他们两人在那样狭的马车上那灼热的,轻软湿润而又细腻的口勿,她僵着背不敢动弹,嘴里却娇娇软软的开口,“补偿你……什么?”
然而话一出口直觉不对。
这不是明揣着答案发问吗?他许淮沅若是什么什么的,那自己岂不是羊入虎口了?
于是谢晚宁赶紧清了清嗓子。
“谁心疼你了?”
“没有吗?”许淮沅笑了笑,唇在她颤动不歇的睫毛上落下一口勿,“那你抖什么?”
“我……我抖着玩的。”谢晚宁犹自嘴硬,“你管我。”
然而下一秒,温热的唇便覆上她的,如蜻蜓点水般一落。
“你……”谢晚宁脸红了,心跳如雷,“读过书没?非礼勿亲懂不懂?”
“读过,但是我也吻着玩的,”恍惚里听见那人声音低低响在耳侧,带着微微笑意,“你管我呢。”
流氓!
谢晚宁自知不过这人,推开他准备起身回营,然而就在此时。
“呜————”
凄厉、尖锐、撕裂长空的号角声,猛地从镇北关城楼的方向传来!那声音穿透了雪原的宁静,带着十万火急的肃杀,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两人耳边!
接着,似乎有马蹄声从山后奔袭而来。
谢晚宁的身体瞬间绷紧。
戎人又来了!
她得回去。
谢晚宁下意识地将手指捏成环,一声呼唤,遥遥看见踏雪扬蹄嘶鸣一声,便甩开冬生的手,向她飞奔而来。
她此时距城门不远,以踏雪的速度定然能在戎冉达之前赶回……
只是……
她回头,看向许淮沅,眼神复杂,有歉意,有无奈。
“许淮沅……我……”
“不必多言。”许淮沅打断了她,脸上那片刻的温柔与脆弱也早已收敛。
他站直了身体,虽然依旧单薄,眼神却沉静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理解与支持的力量。
“你的战场在那里。”
他指了指号角传来的方向,声音清晰而平静,“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守护好这座关隘,守护好……你拼杀出来的一牵”
“好。”谢晚宁不再犹豫,翻身上马,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的车马太慢,不要赶回城,找地方隐藏起来,不要受伤。”
完,也再没等他的回话,扬鞭而去。玄色的披风在身后猛地扬起,卷起一片雪雾。
她骑在马上,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号角长鸣的镇北关,朝着她的责任与战场,义无反关疾驰而去,许淮沅看着她的身影在辽阔的雪原上迅速变,最终化作一个坚定的黑点,融入那巍峨的关城之下。
冬生走近,“少爷……”
他现在不知怎得突然有种错觉,夫人似乎是顶梁柱,自家主子似乎变成了媳妇儿,就这样可怜兮兮的守在家里,等人回来……
那自己岂不是那媳妇儿身边的……大丫鬟?
叹了口气,冬生真想感叹一句。
作孽啊!
谢晚宁在戎冉来的前一刻进了城,还未来得及喘息片刻,她便登上了城楼,接着眉毛便紧紧蹙起。
城墙之下,大片大片在铠甲上披着厚重羊皮御寒的戎人,自远方的山腹里涌出,高大威猛,双臂刺青,执着明晃晃的刀剑而来,如乌云般覆盖了整座洁白的山脉。
今,怕是要打一场硬仗了!
“喂!城楼上的楚军听着!”
戎饶军队汇聚城下,今日却并不着急开攻,在离城门约两百步远的地方,一队人马脱离了庞大的军阵,缓缓向前推进。为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披着半身甲的虬髯大汉,他骑在一匹壮硕的高头大马上,身旁是四名高举着几乎能遮蔽全身的巨大木橹的重甲步兵,将他严密地护在中间。大汉手中紧握着一个黄铜打造的、类似漏斗的简易扩音筒,抬首喊话。
“我乃先锋官乌丸寨卡!北戎王师已至,尔等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何必负隅顽抗,徒增死伤?”
谢晚宁手指一紧。
怪不得呢!
她就这几日戎人怎么安静的像只鸡似的,原来就在等这场可以困住他们的大雪!
身后,叶景珩不知什么站了过来,眉头也是难得的紧锁,“镇北关城内面积不大,又赶上寒冬,冰雪封地,粮食供给不足,若是此刻被他们围困,只怕食物很快便会短缺。”
“我们派去采买的官员,估计也该回来了吧?”谢晚宁咬了咬牙,“若是可以拿到粮草,我带人杀出一条血路,大家还是能再支撑一阵子的。”
叶景珩摇了摇头,“他们本该是在前日回来,可不知是不是下雪的原因……”
他突然顿了顿,眸中惊疑之色一闪,而谢晚宁突然想到某种可能,两人一对视,脸色都是一白。
难道……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们的猜想,城楼之下乌丸寨卡突然挥了挥手,“为表诚意,我们先送你们一份大礼!”
他身后立刻有人拎着些布袋子骑马而来,随手一丢,鲜血在地上沥了一条长线。
赫然是几个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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