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瓷砖缝里总渗着股潮湿的霉味,我用食指抠着镜面边缘的硅胶,第三块镜子终于被撬开了。玻璃背面的银涂层像剥落的痂片,露出后面灰蒙蒙的水泥墙——本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那里盘踞着一团雪色的东西,鳞片在浴霸的暖光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我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手里的改锥“哐当”砸在洗手池上,那团东西缓缓抬起头,两只琥珀色的眼睛正对着我。
是条蟒蛇,通体雪白,长度几乎占满了整面墙的夹层。它没有吐信子,只是安静地盘着,鳞片摩擦的沙沙声像蚕在啃食桑叶。我徒浴室门口,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框,这才发现镜面早有裂痕,从右上角蔓延到中央,像道闪电劈开了现实。
“你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蟒蛇眨了眨眼,琥珀色的瞳孔缩成细缝,忽然朝我歪了歪头。
这栋老楼的每个角落都藏着秘密。三楼的张太她的衣柜会在午夜自动开关,五楼的男孩总抱怨花板有弹珠声,但没人告诉我,镜子后面能藏着条白蟒。我蹲在浴室门口观察了它三,发现它从不出现在其他镜子里,只守着这块嵌在承重墙里的老镜子。它不吃不喝,偶尔会用尾巴尖敲打镜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你饿吗?”第四清晨,我举着片生牛肉贴在镜面上。白蟒的鼻子凑近玻璃,温热的呼吸在镜面上凝成白雾。它没有张嘴,只是用头顶了顶我的手指,冰凉的触感透过玻璃传来,像块被溪水浸泡过的玉石。
我开始和它话。公司里总抢我功劳的组长,楼下便利店过期的牛奶,童年时养过的那只橘猫。它总是静静地听着,有时会把身体盘成更紧凑的圈,像在给我回应。有次我哭了,眼泪滴在镜面上,它突然用尾巴扫过墙面,夹层里落下片干枯的玉兰花瓣。
那是我奶奶生前最喜欢的花。她去世后,我搬来这栋她住了一辈子的老楼,衣柜里还挂着她的蓝布衫,抽屉深处藏着没织完的毛衣。
镜面的裂痕越来越大,像蛛网般爬满整个玻璃。有晚上我加班到十点,推开浴室门,看见白蟒正用身体撑着裂痕,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它的鳞片反射着碎银似的光,我这才发现,那些鳞片上布满细密的花纹,组合起来竟像幅微型星图。
“你在等我?”我走过去,指尖穿过裂痕的缝隙,第一次触碰到它的鳞片。比想象中更光滑,带着种玉石特有的温润。白蟒没有躲闪,反而用身体缠住我的手腕,冰凉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到心脏,像道电流劈开了记忆。
画面突然涌进脑海:暴雨倾盆的夏夜,奶奶抱着我坐在镜前梳头,镜子里映出她鬓角的白发。“这镜子啊,连通着另一个世界。”她用桃木梳敲了敲镜面,“等你长大了,会遇见守护它的生灵。”那时我以为是童话,直到此刻,白蟒的尾巴正卷着那把桃木梳,从镜面裂痕里递出来。
梳子上还缠着根灰白的头发。
我和白蟒的关系变得奇妙起来。我会把热毛巾敷在镜面上,帮它驱散夹层里的寒气;它则会在我失眠时,用鳞片敲击墙面,奏出像摇篮曲般的节奏。有次我感冒发烧,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用冰凉的东西贴我的额头,惊醒时发现镜面裂痕里伸出来一截雪白的蛇尾,正轻轻搭在我的额头上。
“谢谢。”我握住那截尾巴,它没有缩回去。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月光透过裂痕落在白蟒身上,它的鳞片开始发光,星图般的花纹流转着幽蓝的光。我忽然明白,奶奶的另一个世界,或许就藏在这些鳞片的纹路里。
公司体检那,医生我心脏有杂音,建议做进一步检查。我坐在浴室地板上,摸着胸口发闷的地方,白蟒突然用头撞了撞镜面。裂痕处落下张泛黄的纸,是奶奶的病历,上面记录着五十年前的心脏手术,主治医生的签名和我现在预约的专家一模一样。
“你早就知道了?”我把病历贴在镜面上,白蟒用鼻尖蹭了蹭纸页上奶奶的名字。镜面突然剧烈震颤,裂痕猛地扩大,我看见它身后的夹层里堆满了东西:我掉的第一颗乳牙,学时得的奖状,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存根,甚至还有上周弄丢的公交卡。
原来它一直在替我收藏时光。
暴雨夜来得猝不及防。雷声炸响时,我冲进浴室,看见白蟒正痛苦地蜷缩着,鳞片失去了光泽。镜面的裂痕在狂风中发出呜咽,像是随时会碎裂。“别怕。”我用浴巾裹住镜子,又搬来衣柜挡在前面,白蟒的尾巴穿过缝隙,紧紧缠住我的脚踝。
那夜我们依偎着度过。它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鳞片的星图重新亮起,我数着那些闪烁的光点,发现它们竟和奶奶卧室花板上的荧光星星位置完全一致。时候我总缠着她讲星座故事,她就躺在我身边,用手指在黑暗中划出银河的轨迹。
雨停时,白蟒从裂痕里递出个盒子。打开一看,是枚银质书签,背面刻着我的名字,正面是条盘绕的白蟒。“这是……”我抬头,看见它正用尾巴指着镜面,那里映出的不再是我疲惫的脸,而是奶奶年轻时的模样,梳着两条麻花辫,站在老槐树下笑靥如花。
镜面开始变得透明,像块融化的冰。白蟒的身体渐渐舒展,长度远超墙面的夹层,我这才意识到,它可能从来就不属于这个狭的空间。它的鳞片在晨光里闪闪发亮,星图般的花纹开始旋转,形成道漩涡状的光门。
“你要走了?”我攥紧那枚书签,指腹被边缘硌得生疼。白蟒朝我游来,头轻轻靠在我的胸口,冰凉的触感让我想起奶奶的手,总是在我生病时抚摸我的额头。它的尾巴卷着片玉兰花瓣,轻轻放在我的掌心。
“我会回来的。”我听见个清冷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分不清是幻觉还是它真的在话。白蟒退回光门,鳞片的星图越来越亮,最后化作道白光,彻底消失在镜面后。
裂痕开始愈合,像伤口在结痂。当最后一道纹路消失时,镜子恢复了原状,光滑得像从未有过裂痕。我摸了摸镜面,冰凉的玻璃映出我泛红的眼睛,掌心的玉兰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后来我去看了心脏科专家,他我的心脏很健康,杂音只是过度疲劳引起的。组长突然被调去了分公司,便利店的老板总多给我加颗卤蛋。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每清晨,我还是会对着镜子声早安。有时镜面会泛起淡淡的白雾,有时会落下片干枯的花瓣,有时我能在反光里,看见条雪白的影子一闪而过。
上周整理奶奶的遗物,在樟木箱底层发现本日记。最后一页画着条白蟒,旁边写着:“1953年夏,于镜中遇雪鳞,护吾一生,今传吾孙。”字迹已经褪色,但那个“雪鳞”的名字,和我在白蟒鳞片上看到的星图,正好组成同样的笔画。
我把书签夹在日记里,放在镜子旁边。今晚的月色很好,镜面又开始泛光,我知道,我的白蟒朋友,正在某个我们都懂的地方,静静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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