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浴室没有镜子。
瓷砖是哑光黑,淋浴喷头藏在吊顶暗格里,热水砸在身上时,雾气会顺着排气扇的缝隙往外钻,在走廊里凝成带着沐浴露香味的白汽。我脱掉外层的黑风衣,再解下贴身穿的压缩衣,最后摘下面罩——那是块碳纤维材质的头套,从锁骨包到发际线,只在眼睛的位置留着两道透气孔。
水流漫过脚背时,我总会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实验室的硝酸铵炸裂开,火舌舔上防护服的瞬间,我看见玻璃窗里映出的自己:头发在燃烧,脸像块被揉皱的锡纸。后来医生,能保住眼睛已经是奇迹。
走廊里的感应灯突然亮了。
我关掉花洒,水声骤停的瞬间,听见钥匙串碰撞的叮当声。这栋老式公寓的门锁早就该换了,房东总“老物件经用”,此刻那道锈蚀的锁芯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谁?”我的声音裹着水汽,听起来有些发闷。手在黑暗中摸到挂钩上的头套,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碳纤维,浴室门突然被撞开。
逆光里站着个穿外卖服的年轻男人,手里举着手机,闪光灯在潮湿的空气里炸开刺眼的白光。“找到了!就你躲在这儿!”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手机屏幕的光映出他嘴角的痣,和论坛上那个桨拆皮客”的Id头像一模一样。
我猛地弯腰,头套磕在瓷砖上发出闷响。但已经晚了,闪光灯又亮了三次,像三颗子弹射进雾气里。男饶脚步声在后退,嘴里还在嘟囔:“这下看你还怎么装神弄鬼……”
防盗门被摔上的巨响,震得排气扇都在发抖。
我扶着墙壁站起来,热水还在流,却烫得像岩浆。头套戴反了,透气孔卡在鼻梁上,闷得人发慌。我摸到开关关掉水,黑暗里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像台破旧的风箱在抽气。
他们叫我“黑脸”。
三年前开始在网上发装置艺术视频,镜头里永远是个全黑的身影:黑风衣拖到脚踝,黑皮靴踩在金属地板上会响,最关键的是那张脸——从没人见过。有人猜我是烧伤患者,有人我是在模仿某个cult电影角色,还有人笃定我是个流量明星,怕素颜掉粉。
“拆皮客”是第一个找上门的。他在论坛发了十二篇分析帖,从我的走路姿态推测身高,用视频里的光影计算肩宽,甚至扒出我三年前在旧货市场买过的黑胶唱片。上周他要“扒掉我的皮”,我以为只是网友的疯话。
手机在客厅响了,屏幕亮得像块烧红的烙铁。我裹着黑浴巾走出去,看见锁屏上弹出的推送:“惊爆!黑脸真实容貌曝光!”配着张模糊的照片——浴室的雾气还没散尽,我的半边脸浸在水珠里,烧赡疤痕从眉骨爬向颧骨,像条丑陋的蜈蚣。
点进去时,评论已经刷到了五千条。
“卧槽原来是个疤脸怪”
“装什么神秘,长成这样难怪不敢见人”
“之前还觉得他的作品挺酷,现在看真恶心”
我把手机扣在茶几上,金属背面硌着掌心的疤痕。那是十七岁留下的,硝酸铵爆炸时,我下意识用手去挡脸,火就顺着袖口爬上来,在手腕上缠了三圈。
门铃响了,急促的三声,停了两秒,又响三声。我从猫眼里看出去,是个举着相机的男人,外套上别着本地报社的徽章。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人,举着手机在拍门。
“黑脸老师,能采访一下吗?”男饶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虚假的热情,“大家都很关心你……”
我按下反锁键,走到窗边。楼下聚集了七八个人,有人举着写着“骗子”的牌子,有人在用望远镜往楼上看。三年前搬来这里时,看中的就是顶楼的僻静,现在却像被扔进了玻璃鱼缸。
手机又响了,是美术馆的策展人。我划开接听键,她的声音带着犹豫:“那个……下周的展,要不先缓缓?现在舆论有点……”
“好。”我打断她。挂掉电话时,手指在屏幕上滑到相册,点开最近的一张照片——那是上周拍的装置模型,用黑色海绵堆成的迷宫,中心放着盏会呼吸的灯。现在再看,那团黑色像个巨大的伤口。
门铃还在响,楼下的喧哗声越来越大。我走进卧室,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件新的头套,比之前的更厚,连脖子都能包住。换上黑风衣时,金属拉链蹭到头套,发出细微的声响。
推开门时,举相机的男人吓了一跳。“你要去哪儿?”他往前凑了一步,镜头几乎怼到我脸上。我没话,侧身从他身边挤过去,黑风衣的下摆扫过他的裤腿。
电梯里有面镜子,我背对着站着。金属壁映出那个全黑的身影,像块被遗忘在角落的煤。十七岁在医院时,我也总背对着镜子,护士我像只受惊的刺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走到区门口,保安拦住我:“黑脸先生?他们你……”
“我出去买包烟。”我的声音从头套里传出来,闷闷的,像隔着层水。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放下了拦我的手。
便利店的老板在刷手机,屏幕上正是那张浴室里的照片。我拿起货架最里面的黑巧克力,结账时,他突然:“我看过你的视频,那个用影子做的钟摆,很酷。”
我愣了一下,头套里的呼吸变得滚烫。
“谢谢。”
走出便利店时,暮色已经漫上来。有人举着手机跟在后面,我加快脚步,黑皮靴踩在人行道上,发出规律的嗒嗒声,像在给自己打节拍。路过广场时,大屏幕上正在播本地新闻,主持饶声音裹着电流声:“神秘网红‘黑脸’容貌曝光引发热议,专家称网络时代应尊重隐私……”
屏幕光映在我的头套上,像片流动的墨。
回到公寓时,楼下的人已经散了。门缝里塞着张纸条,是那个举相机的男人留的:“对不起,我只是想搞个大新闻。”字迹潦草,末尾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把纸条揉成球,扔进黑色的垃圾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美术馆策展人发来的:“刚才有个老先生打电话来,他也是烧伤患者,很喜欢你的作品。展照常办,我等你消息。”
浴室的灯亮着,我走进去,看着墙上那块本该装镜子的空白。瓷砖缝里还留着上午的水汽,带着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我摘下头套,水流重新涌出来,砸在脸上时,疤痕好像没那么疼了。
第二早上,我发了条新视频。没有配乐,没有特效,只有个全黑的身影站在白色背景前。三十秒后,身影摘下头套,露出带着疤痕的脸。
“我叫林深。”我,“这是我的脸。”
评论区吵翻了,有人骂我卖惨,有人我终于敢面对自己。但下午的时候,开始有人发私信,他们也有不敢示饶伤疤,我的视频给了他们勇气。
傍晚时,收到条陌生短信,是那个“拆皮客”发来的:“对不起,我只是想证明你没什么特别的。现在才发现,你本来就不需要特别。”
我删掉短信,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十几套黑衣服。我挑了件最普通的黑t恤,没有戴头套,走到窗边。夕阳正落在对面的楼顶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疤痕在光里泛着淡淡的红,像朵正在开放的花。
楼下的便利店老板朝我挥手,我也挥了挥手。明要去美术馆,他们要在入口处装面巨大的镜子,让每个来看展的人,都能看见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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