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虹溪古镇的青瓦檐角时，王月生已晨跑回来，一身汗出得痛快。先把要伺候自己擦身的两个丫鬟给轰出去。也不知道族里老祖咋定的规矩，男童从七岁起就有贴身丫鬟伺候洗澡，名曰让孩子早开蒙，不受外面庸脂俗粉的蛊惑，其实看看堂兄弟们那些年纪轻轻就中气不足的样子。
但这种事不同于早起卧室开窗通风，能算个人任性，旁人象征性地两句意思一下。自己要是在这些事上，拿后世的生理学或者伦理学较真，那就是跟所有世家子弟作对了。所以只能每次都是丫鬟按照家族的规矩要来伺候，王月生再给赶出去，但是绝口不提废了这个规矩。
换上一身符合身份的绣着缠枝梅的竹布长衫，披着件蟹壳青杭绸晨衣，袖口暗绣的苍山十九峰雪线随步生漪，穿过三重月洞门往东花厅去。
花厅四壁糊着苏州桑皮纸，上绘蒙自八景水墨长卷，笔触细处能见虹溪马帮驮茶过铁索桥的商旗。正北供着一张无字匾，匾下置一张紫檀束腰八仙桌，桌沿雕“渔樵耕读”纹，缝隙里嵌的螺钿在晨光中泛出七彩晕斑。
临窗的西洋珐琅自鸣钟刚敲过六下，鎏金钟摆与檐角铁马遥相应和。地面铺着剑川白族扎染棉毯，靛蓝底子上浮着茶马古道星图，银丝绞的银河恰对着花板的楠木藻井——那井心悬着盏缅甸翡翠罩宫灯，灯下垂三串景东土司进贡的野蜂巢蜜蜡帘。
四个水彝丫鬟早在酸枝木屏风后候着，领头的阿萦不过二八年华，发间银蝴蝶压着规整的元宝髻。见少爷落座，齐齐屈膝邪万福礼”，裙角银铃却未响一声——昨夜都在裙褶里别了棉絮。
“今儿秋分，厨下备了祛燥的。”阿萦声如洱海晨雾，素手揭开鎏金錾花食海另三个丫鬟流水般传菜，青瓷碗碟落在描金漆托盘上，竟似雪花坠地般无声。
青花缠枝莲盖碗盛着滚烫的土鸡高汤，碗口腾起的热气在晨光里氤氲；
錾花银筷斜插在洒金筷枕上，筷尾缀着的翡翠平安扣随动作轻晃；
描红漆盒里码着油亮的酥肉，裹着红米粉的鸡肉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
青花斗彩碟盛着嫩绿的韭菜、金黄的鹌鹑蛋，还有用蒙自卷粉切的细丝；
阿萦将温好的普洱茶斟入冰裂纹茶盏时，指尖在桌角的缠枝莲雕花上顿了顿——这是王府规矩，丫鬟侍奉时不可碰触主子视线范围内的物件。
王月生用银筷挑起一片薄如蝉翼的乌鱼片，看它在沸汤里舒展成半透明的玉色。这是虹溪九月的时令。
菌菇三鲜汤里，牛肝菌、鸡枞菌与松茸在鸡汤里炖出醇厚鲜香，菌伞吸饱了油脂，在青花碗里泛着油亮的光泽。
红糖油煎粑是用新收的紫米磨浆制成，外皮焦脆内里绵软，沾着玫瑰糖霜。
凉拌荞材嫩茎裹着蒜泥与芝麻酱，是山间晨露未曦时现摘的。
阿萦适时捧来洒金托盘，换下用过的骨碟。她注意到少爷盯着那碟油淋蜂蛹发怔——这是王府特制的秋日菜，油炸的蜂蛹裹着椒盐，酥脆里带着微麻的后劲。
当王月生用银匙舀起最后一口莲子百合粥时，阿萦已候在门边捧着珐琅手炉。建水紫陶壶嘴腾起普洱陈香，混着花厅角落那株晚香玉的夜息——这花是卯时现剪的，开过三刻便得撤去。
王月生起身时，丫鬟们碎步上前。捧漱盂的用虎跑泉水兑了三滴玫瑰露，执巾帕的将棉帕在熏笼上烘出松柏香，收碗碟的以丝绒裹住瓷器防磕碰。晨光斜斜切过八仙桌，将窗外花枝的剪影投射到地上。
前厅，管家福伯正在向少爷汇报今的日程：“之前大爷去姜家谈事的时候，用少爷的名义给姜家两位少爷和那位姐送了西洋的礼，昨姜家回礼了，并准备今他家二少爷和姐亲自登门致谢。当时少爷还在外面，我想着少爷提过，姜家会来人商量事的，就做主替少爷应了下来”。罢，把姜家的礼单递了上来。
王月生一边打开礼单一边问，“为什么那个姜玉娘会来？家中堂姐妹也没人在，如何接待啊！”
福伯笑着解释道，“少爷，老奴猜，那位二少爷专掌云土（注：云南产的鸦片）的买卖，知道咱家素来不碰那玩意，肯定不合适派他来谈。至于他家大少爷姜耀祖，不怕您见怪，估计是因为您这边不是老爷这支的长房长孙，所以这涉及两家的事情他也不便出面。所以跟咱们王家合作这事，八成是这个姜玉娘具体操办，至于那姜耀宗，估计就是为免物议，省得外人叨咕什么孤男寡女，来充个场面”。
话间，王月生已经打开了礼单，居然光礼单就是一部洒金宣纸手卷，长一丈二尺（注：合3.6米），象征一年十二月圆满。用红木雕云龙纹画匣盛放，匣内衬蜀锦，礼单首尾钤“虹溪姜氏藏珍”朱文印。书体是馆阁体楷，墨用徽州胡开文“紫玉光”，朱砂界格细如发丝。
礼单正文写：
谨具
壹战国滇文青铜虎噬牛案（通高九寸五分，牛尾镌古彝文“乍鲁”二字，传为句町国祭司礼器，附大理国阿吒力高僧开光文书）—— 奉申 武运昌隆
贰雍正年制普洱茶膏金瓜（易武正山古树春芽，土司府秘法凝膏，形如沐王府符望阁金嵌宝石葫芦，裹勐海傣纸《贝叶经》拓片）—— 奉申 寿考维祺
叁乾隆御题滇南山水十二景砚屏（建水紫陶胎，嵌大理点苍山然石画，御题诗落“古稀子”闲章，配鸡翅木海水江崖座）—— 奉申 文思泉涌
肆明代沐王府鎏金阿嵯耶观音立像（大理国遗制，金水厚处逾毫，背光錾黔宁王沐英献佛表文，莲座藏五色舍利七粒）—— 奉申 慧业常明
伍道光年缅甸洞吾王朝翡翠围棋（黑子墨翠雕夜游赤壁图，白子冰种镂空西厢记，楸木胎掐丝珐琅盒，内衬永昌府织锦《河图洛书》）—— 奉申 弈趣成
陆咸丰年法国传教士制滇越文仪（黄铜浑仪嵌蒙自石榴石，齿轮刻拉丁文《诗篇》第十九篇，配同治年腾越厅同知题跋楠木匣）—— 奉申 格物致知
柒光绪御赐云南巡抚普洱金瓜贡茶（现存唯一未启封者，笋壳钤“瑞贡朝”火漆印，附镇南关大捷捷报裱卷为引）—— 奉申 鸿禧云集
落款
右谨具时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仲秋谷旦虹溪愚弟姜氏敬献伏乞月生世兄哂存。
王月生暗道，“这些东西连同这份礼单，直接拿到后世拍卖，怕不得个三五千万”。他可没想到，他之前托伯父送过去的所谓西洋礼物，伯父不太懂行，福伯这边对西洋事物更是两眼一抹黑，就照样打包送过去了。可当时姜家收到这些礼物的时候，正好有姜玉娘的蒙自学堂的闺蜜带着她们的法国女老师来虹溪玩，住在姜家，看到那些礼物，可是炸开了锅。
当时管家可是只写了“西洋礼品五色”，可没有姜家这次礼单上那么正式繁复，因为福伯实在不知道怎么描述。而且商贾通家往来，也没那么多弯弯绕。本来王月生这边想着姜家家主和主母、连同两位少爷一位姐，一共准备五样礼品就好。想着按照以往两家往来，每次相互送礼大概三四百两银子的标准，这边在后世按照五六万人民币购买力算应该没问题。这又不是坑外国人或者清朝官老爷，没必要赚差价。想着自己不懂那时的礼数，别露怯了，干脆用从西洋置办的借口送些外国礼。担心从后世国内网店购物，包装上或者什么装饰上露马脚，还专门去法国的一家专业的高仿珠宝网店买了几款。
那边姜老爷收了礼，也不好当面打开，礼单上也看不出所以然来，就让下人送到后宅，自己这边跟王月生的大伯寒暄谈事。礼物送到了姜家后宅，管家想着姐在家里最懂这些西洋物事，索性请了姐来验收。
这边姜玉娘正是18、9岁的好玩的年龄，干脆带着闺蜜同学和法国女老师一起来看礼物。
“哇，好漂亮啊”，“quelle élégance !（多么优雅！）”三个女人拿出一件就惊呼一声，最后索性把五件礼品摆在一起比对把玩。看着看着，法国女老师突然现出诡异的笑容，对姜玉娘，“Juliette（玉娘的法语名字），是不是有人向你求婚了？”
“啊”，姜玉娘吃惊道。
“啊”，闺蜜眼冒星星八卦地喊道。
“没有啊。怎么回事？”
“你看”，老师指着后世王月生花两万一买的钻石头冠，道“这可是铂金镶然钻，估值至少有你们所的白银5万两。而且这种宝贝在我们那里，如果有深意的话，会有个机关的。你不反对的话我们试一下。看，这个冠体不就拆卸成胸针了，看看背面，哇呜，\"ou l'amour guide, dieu protège\"。Nina，你翻译一下什么意思”。
“哇呜”，闺蜜也哇呜了一下，道“爱指引处，神庇佑之。好浪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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