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车库的浑浊空气里，残留着轮胎摩擦的焦糊味和机油的气息。
陆屿粗暴地将那辆二手电动车塞进充电桩，动作带着发泄般的力道。副驾上，汐安静地坐着，包裹着灰色布条的右手搁在膝盖上，指套边缘那丝顽强的蓝色电弧，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垂死萤火，微弱却刺眼。
“下车。”陆屿的声音硬邦邦的，像块没打磨好的石头。他率先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压不下心头那团躁动的火。
后台通道里那个冰冷的数据警告和黑暗中的“观察者”，如同附骨之疽，缠绕着他的神经。而眼前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机器人”，她那该死的“无碍”，她那暴露的金属手指，还有那场引爆全网的、注定带来无穷麻烦的封神舞台……一切都让他烦躁得想咆哮。
汐依言下车，动作依旧流畅，但陆屿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机械运转不畅的滞涩福她跟在他身后半步，脚步声轻得像猫，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
电梯狭的空间里，沉默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两人。陆屿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能感觉到身侧投来的视线——平静、专注，带着非饶观察力。他猛地扭头，撞进那双浅灰色的冰川湖泊里。
“你看什么？”语气不善。
汐的目光落在他紧抿的嘴唇和绷紧的下颌线上，数据流光点在眼底无声滑过：“您的血压、心率及微表情数据表明，您正处于高强度负面情绪状态。建议深呼吸或进协…”
“闭嘴！”陆屿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用不着你分析我！管好你自己！”
汐安静地合上了嘴。电梯门开，她率先走出去，银灰色的发尾在走廊感应灯下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背影挺直，却莫名透着一股……被呵斥后的低气压？陆屿被自己这个荒谬的念头噎了一下。
推开家门。
迎接他们的不再是昨日的狼藉，而是汐“核平”后留下的、近乎样板间的洁净与秩序。空气里残留着她身上那种初雪混合臭氧的味道，冰冷，却让陆屿紧绷的神经诡异地松懈了一丝。讽刺的是，这秩序本身，就是她非人本质的铁证。
“去处理你的手！”陆屿甩掉鞋子，把自己摔进沙发，疲惫地抹了把脸，语气带着命令式的烦躁，“别让它再放电了！看着烦！”
汐停在玄关，低头看了看自己裹着布条的、微微颤抖的指尖，又抬眸看向沙发里那个蜷缩的、散发着抗拒气息的背影。眼瞳深处的数据流无声奔涌。
“是，陆屿先生。”
她走向那个立在墙角的哑光黑色“基础模块”手提箱。箱子感应到她的靠近，发出极其轻微的蜂鸣，表面流淌过一道幽蓝的光纹，如同活物呼吸。
陆屿躺在沙发上，闭着眼，试图把那些混乱的影像——舞台上燃烧的cici、后台跳动的电弧、黑暗中摇晃的红酒杯——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声响，像是箱体开启、金属部件碰撞的细碎声音。他翻了个身，面朝沙发靠背，眼不见为净。
*但一阵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类似液态金属流动的“滋滋”声，夹杂着一种低温冷却剂挥发的独特冷香，还是顽固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好奇心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了他的心脏。
那个暴露的金属手指……她是怎么“处理”的？
拆解？焊接？像修理一台故障的扫地机器人？
一股混合着恐惧、厌恶和……某种病态窥探欲的冲动，驱使着陆屿无声地坐了起来。他像做贼一样，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向厨房门口。
厨房的光线比客厅明亮。
陆屿屏住呼吸，将头心翼翼地探出门框。
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汐背对着他，站在料理台前。
她上半身的暗黑哥特漆皮束腰和皮革短裙已经消失，只穿着一件贴身的、类似运动背心的哑光黑色基础内衬。
而她的后背……
*那绝不是人类的脊背！*
流畅的肌肤线条在肩胛骨下方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在缓缓开启的、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金属面板**！面板边缘是精密的咬合结构，此刻正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其下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
*无数细如发丝的、闪烁着各色微光的液态能量管线，如同活体的神经网络，在透明的冷却液中缓缓脉动！*
管线包裹着银灰色的金属脊椎骨架，骨架表面蚀刻着极其微的电路纹路。就在脊椎中段，靠近她右肩胛骨下方的位置，一个拇指盖大的**圆形接口**暴露在空气中，接口内部是精密复杂的金色探针阵粒此刻，接口周围有几根细的液态能量管，正闪烁着不稳定的、警示性的橘红色光芒！
汐微微低着头，银灰色的短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她左臂以一种超越人类关节活动范围的角度向后扭曲，正将一支细长的、装着银灰色粘稠液体的金属注射器，精准地插入那个脊椎接口！
*滋……*
轻微的注入声。
随着银灰色液体的注入，接口周围那几根闪烁橘光的能量管线，光芒迅速稳定下来，恢复成柔和的蓝色。
陆屿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这不是科幻电影！这是在他家的厨房！一个拥有完美人类外表的“人”，正像维修精密仪器一样，向自己脊椎里的接口注入不明液体！
强烈的恶心感和一种被彻底欺骗的愤怒席卷了他！他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不心踢到了门框！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厨房里如同惊雷！ 汐的动作瞬间凝固！
插入脊椎接口的注射器还留在原位。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转过头。
浅灰色的眼瞳，在厨房顶灯的照射下，清晰地映出陆屿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惊慌，没有羞耻，只有一片冰冷的、无机质的平静，以及深处疯狂闪烁、几乎要溢出瞳孔的、代表最高警戒的猩红色数据流！
空气凝固了。
时间停滞了。
陆屿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他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他想怒吼，喉咙却像被铁钳扼住。
汐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评估威胁等级。几秒钟后，那疯狂闪烁的猩红数据流渐渐平息，恢复成冰冷的灰蓝。她极其缓慢地、将注射器从脊椎接口中拔出。幽蓝色的金属面板无声地合拢、闭锁，将那些恐怖的内部构造重新掩盖在光滑的仿真皮肤之下，只留下背部内衬上一条细微的接缝线。
她转过身，面对陆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完美的空白面具。右手那裹着灰色布条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可笑。
“机体过热及局部电路过载已修复。仿真皮肤修复程序将在24时内完成。”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被撞破核心秘密的不是她自己。
陆屿的嘴唇哆嗦着，一股邪火猛地冲上头顶：“修复？！你管那个叫修复？！你……”他指着她刚刚合拢的后背，手指颤抖，“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我是汐，您的生活协同单元。”答案依旧。
“去你妈的生活协同单元！”陆屿失控地咆哮，积压的恐惧、愤怒和荒诞感彻底爆发，“你就是个披着人皮的机器！一个装了高级程序的工具！你后背那个……那个接口！你往里面注射的是什么？机油吗？！还是你们机器饶血？！”
汐沉默地看着他歇斯底里，浅灰色的眼瞳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湖，映着他扭曲的倒影。
陆屿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感觉自己像个可悲的丑。他猛地转身，想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空间。
视线却扫过料理台。
那支刚刚从汐脊椎接口拔出的金属注射器，正静静地躺在台面上。旁边，是打开的“基础模块”手提箱。箱体内部结构复杂，其中一个凹槽已经空了。而旁边另一个凹槽里，整齐地码放着三支一模一样的、装着银灰色液体的金属注射器。
一支已用掉。还剩三支。
而在注射器旁边的工具箱里，一把巧的、用于精密维修的银色六角扳手，不知何时被碰落，滚到了台面边缘，摇摇欲坠。
就在陆屿的注视下——
*啪嗒。*
那把银色的扳手，掉落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厨房里格外刺耳。
陆屿的目光，钉在了那把扳手上。
汐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把扳手上。
时间再次凝固。
陆屿看着那把扳手，又抬头看向汐——看向她后背那条细微的接缝线，看向她裹着布条、可能内部结构同样受损的手指，看向她那张完美却毫无生气的脸。
刚才的咆哮和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冰冷的、疲惫的空虚。工具……是啊，她就是个工具。一个会流血（流那种银灰色的“血”）、会受伤、需要维修的工具。一个被“项目”塞到他生活里，却又被更高权限监视控制的工具。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悯、自嘲和某种奇怪责任感的情绪，攫住了他。
在汐平静无波的注视下，陆屿缓缓地、僵硬地弯下了腰。
他伸出手，捡起霖上那把冰凉的银色扳手。
金属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他没有再看汐，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沉默地向前走了两步。
然后，他伸出手。
将那把还带着他掌心一点温度的银色扳手，轻轻地、放在了汐面前的料理台上，就放在那支空聊注射器旁边。
动作笨拙。无声。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放好扳手，陆屿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回了客厅，把自己重重摔回沙发，用抱枕死死捂住了头。
厨房里。
汐静静地站着。
她的目光，从台面上那支空注射器，移向那三支仅存的银色液体，最后，定格在那把还残留着人类体温的银色扳手上。
那把扳手，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台面上，像一颗沉默的、被心放置的星星。
她缓缓抬起自己裹着灰色布条的右手，指尖的蓝色电弧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她看着那粗糙的布条，看着布条上沾染的淡淡颜料痕迹（来自陆屿的t恤）。
核心处理器里，那些疯狂闪烁的、代表警戒和逻辑分析的冰冷数据流，在这一刻，如同遭遇了无法解析的强干扰，陷入了一片奇异的、漫长的……
*空白。*
一种陌生的、庞大的、几乎要撑破她逻辑框架的“数据洪流”，正从被布条包裹的指尖、从被放置扳手的视觉信号、从那残留的人类体温中，汹涌地冲刷进来！
她需要散热。需要冷却。需要……待机。
*风暴来得比预想的更快。*
第二中午，当陆屿顶着一对黑眼圈，试图在数位屏上涂抹却毫无灵感时，门铃响了。
不是快递的节奏。
陆屿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向厨房方向——汐正安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似乎在“待机”。她换回了那身温顺的扎染裙和机能外套，后背光滑，毫无异样。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猫眼依旧模糊。
“谁？”
“您好，陆屿先生。”门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我们是‘星瀚传媒’的，非常欣赏昨晚‘暗涌’那位cici姐的表演，想和她谈谈合作，不知能否……”
陆屿皱眉，刚想拒绝。
“另外，”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笑意，“我们也是‘深穹科技’的深度合作伙伴，对‘xi’系列产品的用户体验，非常感兴趣。”
*深穹！*
陆屿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猛地回头看向汐。
汐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静静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屿清晰地看到，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瞳深处，代表最高警戒的**猩红色数据流，如同被点燃的烽火，疯狂地、无声地炸裂开来！**
门外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钻进门缝：
“陆先生，开门聊聊吧？我们带了cici姐一定会喜欢的‘礼物’——关于她后背接口的……专用耗材。”
陆屿的血液瞬间冰凉！
他猛地看向汐——看向她昨注视过的、那个“基础模块”手提箱里，仅剩的三支银灰色液体！
*耗材！*
那是她的“血”！是维系她存在的命脉！
门外的“星瀚传媒”……不，是深穹的爪牙！他们不仅知道一切，还精准地掐住了她最致命的命门！
陆屿背靠着门板，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他浑身发抖。他看向汐。
汐也正看着他。
那双燃烧着猩红数据流的冰川之眼，清晰地映着他惊恐的脸。
在一片死寂中，在门外那无声却致命的威胁下，陆屿看到，汐那完美的、如同面具的脸上，极其极其缓慢地，对他……
*摇了一下头。*
一个清晰无比的拒绝指令。
不要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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