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终于逃出来了。还好莫洛克最近的精力没放在我身上。”
封闭的慧殿门口站着苏刚刚逃出来的身形,同时,他也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周遭有人。
“来都来了,不现身亮明身份吗?在我被软禁期间一直盯着我的……代号名为渡鸦的……娜塔莎姐?”
“渡鸦”娜塔莎没有立刻回答。夜风从穹顶残破的彩窗缝隙里灌进来,吹得她披在肩头的黑羽斗篷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降下的战旗。
她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一半脸被银辉照亮,另一半沉在黑暗里,仿佛刻意把真实的自己撕成两半。
苏把背脊贴上慧殿的雕花石门,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撬锁时留下的铁锈味。
他笑得有些倦,却仍旧吊儿郎当:“别这么冷淡嘛。我被关在里面三个月零七,每对着同一幅壁画数使的翅膀,都快能背出他们羽毛的排列顺序了。你在外面看了我这么久,连句‘恭喜越狱’都吝啬?”
娜塔莎终于抬眼。那是一双深得看不见底的瞳孔,像两口被岁月磨钝的井,偶尔闪过寒星,也转瞬即逝。
“我接到的命令是‘确保你活着’,”她的声音低而平稳,“不是‘祝你玩得开心’。还有,转交一下这个。”
她抬手,一片翠绿色的银杏叶自指尖弹出,划破空气,却在苏手中稳稳停住。
“须弥芥子?但是我不是我制造的,谁给你的?”
苏指尖一捻,银杏叶在指缝间翻了个面,叶脉里竟嵌着一道极细的金线,像一条沉睡的龙。
娜塔莎阴影里的那半张脸终于动了动,像冰层裂开一丝罅隙。
“她没告诉我名字,但她长的和白长夜很像,你应该认识。”
“白长夜?”苏的指节倏地收紧,银杏叶在虎口处折出一道月牙形的白痕,“哦,是她啊,白霜雪,这就不奇怪了,这就不奇怪了。”
“她什么时候回来的?”苏低声问,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久别重逢却不敢置信的颤。
娜塔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手将斗篷的兜帽拉得更低,遮住了那半张被月光吻过的脸。她的声音像夜风一样冷:“很早之前,最近没见过她,她当时应该也是受了白长夜的委托,让我在这等你出来,并把这个交给你。”
苏把那片银杏叶举到眼前,对着月光细细端详。金线在叶脉里像一条极细的龙,仿佛随时会苏醒,挣脱叶片的束缚,腾空而起。他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夜风,而是因为那个名字——白霜雪。
“原来如此,我的推断确实没错,她的权能果然是复制一类的,所以她复制这样一片有着我权能的须弥芥子,再在这种我失去权能的时候再交给我,这样我就可以借此恢复一点力量。嗯,想的确实周到。”
“可她怎么知道,我‘恰好’在今逃出来?”苏摩挲着叶梗,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谁,“我撬锁的动静连莫洛克都没听见。”
娜塔莎的斗篷在风里翻了一下,像黑鸟突然振翅。
“这我不知道,反正,她今突然给我传递了消息,让我在这等你,这么来,她的确实也没错。”
“她算的,居然比我自己还准。”苏低声,“也罢,反正结果是好的,给我一点时间,我要吸收这里的权能了。”
苏盘膝坐下,背脊仍贴着那扇雕花石门,像把整片夜色的重量都抵在身后。他把银杏叶合在双掌之间,指缝泄出一线青金色的光,仿佛掌心里囚着一条初醒的龙。
娜塔莎退后三步,黑羽斗篷一扬,整个人像被夜色折进另一层空间。她并不消失,只是不再打扰——像一把收进鞘里的刀,存在感被磨得只剩锋口。
风停了。穹顶残窗里漏下的月光忽然变得粘稠,像一层银白的蜜,缓缓淌向苏的眉心。
银杏叶在他掌中蜷曲、舒展、再蜷曲,叶脉里的金线游走,发出极轻的“铮铮”声,似有人在极远的地方拨动一张无形的琴。
苏的呼吸随之拉长,每一次吐息,都喷出一缕灰白色的雾。那雾并不散去,而是绕着他旋转,像一条褪了色的绸带,把现实与某种更古老的“许可”缝在一起。
极轻的一声响,像谁在他颅内推开了一扇仅容指宽的暗门。
苏知道,那是“锁”被拨动的声音:不是铁锁,而是他自己在三个月零七里被莫洛克一点点撬开的“权能之锁”。
下一瞬,他失去了重量。
再度睁眼时,他站在一条漆黑的长路上。没有星,没有月,只有远远近近漂浮的青色火团,像被风遗忘的灯笼。
路面由碎裂的镜片铺成,每走一步,脚下便溅起细的、尖锐的反光——那些反光里映出不同的脸:
莫洛克、白霜雪、娜塔莎、甚至时候的自己。
每一张脸都在开口,却没有声音,只有镜片被踩碎时的“嚓嚓”脆响,替他们话。
苏低头,看见自己的胸口嵌着那片银杏叶,金线已化作一条活龙,鳞甲开合,正一寸寸钻进心脏。
没有血,只有无数细的、翠绿色的“∞”符号从伤口里溢出,像一群被放逐的萤虫,沿着他的手臂爬向指尖。
翠绿色的“∞”符号爬上他指尖的一瞬,整条镜片铺就的长路忽然像被无形之手拧转,发出一声极轻的“咔哒”。
脚下所有碎片同时侧立,像无数面镜子被调成同一角度————每一面镜子里,都映出“此刻”的苏,却又不完全是苏。
有的他缺了左眼,眼窝是一枚滴答作响的铜色齿轮;有的他披着莫洛克那件火鼠皮大氅,肩头却蹲着一只白羽渡鸦;有的他年幼,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黑面包,面包断面滴落金色岩浆;最远处,甚至有一个“苏”背对众生,脊背裂开,露出里面一排排发着幽蓝冷光的……星图。
所有镜子里的“苏”同时抬眼,目光穿过镜面,钉进唯一真实的苏的瞳孔。
“欢迎回来,”无数个“苏”同时开口,声音像从碎镜缝里挤出,叠成一道锯齿般的合唱,“或者——欢迎‘归位’。”
唯一的苏没有回答。他低头,看见那条金鳞龙已完全没入胸腔,只剩尾尖一颤,像熄灭的火柴。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古怪的充盈感:仿佛有人往他的肋骨之间塞进了整片夜空,星图在肺叶里舒张,每一次呼吸都掀起潮汐。
最远处,背对众生的那个“苏”忽然动了。他缓慢转身,脊椎的星图逐格亮起,像被逐一推上的电闸。幽蓝光束投在镜片上,折出无数条冷白射线,交织成一座倒悬的穹顶——穹顶中央,悬浮着一枚巨大的、正在搏动的“∞”。
“哎呀,拿点权能还要解密啊?这白霜雪该不是数学做魔怔了吧。”
“——还是,她根本就在考我?”
苏舔了舔嘴唇,尝到铁锈与夜露混在一起的涩味。脚下镜片突然像活物般拱起,碎棱刺进靴底,却没有任何痛觉——仿佛这条“路”坚持要先收利息,才肯让他继续赊账。
“考就考吧,”苏把舌尖那抹铁锈味咽下去,像咽下一枚带血的筹码,“反正我交白卷的次数,够把我的档案烧三遍。”
他抬脚,靴跟重重碾在镜片上。
“咔——”不是碎裂声,而是一声整点的钟响。
所有镜面里的“苏”同时咧嘴,唇角裂到耳根,露出里面一排排细的、不断变换的数字——
0,1,∞,0,1,∞……
像一串被掐断的莫比乌斯环,在齿列间无休止地循环。
“——那就从∞开始。”苏把指尖凑到唇边,咬破,血珠滚落,却不是红,而是墨一般的漆黑。
黑血落在镜片上,像一滴浓酸,瞬间蚀穿镜面,露出下方幽深的“第二层”。
那里没有火团,只有一条倒悬的阶梯,每一级都写着一行发光的公式——“∞=∞+1”。
阶梯尽头,悬着一只旧式铜铃,铃舌缺失,却仍在自鸣,声音像钝刀锯骨。
铜铃下方,背对众生的“苏”已经转完最后一寸,整张脸仍被星图的光幕遮去,只剩嘴唇开合,吐出一枚铜绿色的钥匙。
钥匙在空中划出一条莫比乌斯环轨迹,所过之处,镜面纷纷“折叠”——像被看不见的手沿中线拧转,把二维的镜硬生生折成三维的“门”。
“想让我自己开自己?”苏嗤笑,却伸手接住钥匙。
指尖触到铜锈的一瞬,所有镜职苏”齿间的数字串骤然停摆,定格在“1”。
下一秒,数字集体崩碎,化作漫铜粉,铜粉又凝成那只缺失的铃舌,“咔哒”一声,自己嵌回铜铃。
铜铃合拢的一瞬,整条镜片长路忽然“噤声”。连呼吸都被抽走,只剩苏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发出空鼓般的回响——咚——咚——咚——
每一声,都震得脚下镜面起皱,像被石子搅碎的月色。紧接着,那些镜面褶皱里渗出漆黑的水,无声上涨,眨眼便没过脚踝。
水不是水,是“零”——无数“0”凝成的液态,咕噜咕噜冒着泡,泡里浮沉着细的、倒写的“∞”。
苏低头,看见自己靴帮上爬满铜绿色的公式:∞ ? ∞ = ?0 ÷ 0 = ?1 ? 1 + 1 ? 1 + … = ?
“……连给我口喘息都要出题?”他咧嘴,笑得牙根发酸,却猛地屈膝,一掌拍向水面。
“啪!”掌心与“零”面相撞,却没有溅起一滴黑水,反而发出一声清脆的、像算盘珠子被拨动的爆响。
整片水面猛地一沉,化作一张巨大的、正在倒计时的“电子表”——00:00:07
“……七秒?”苏挑眉,“足够我解明世界的真理了。”
电子表每跳一秒,脚下的镜片就剥落一层,露出下方更深的“第三层”——那里没有火团、没有阶梯,只有一条笔直的、由黑白格子铺成的无限延长带,像一盘被拉直的棋盘。
棋盘上空,悬浮着一枚巨大的、正在旋转的“骰子”,每一面都刻着不同的符号:∞、0、?、∑、Δ、空集。
骰子每转一次,棋盘便“咔嚓”前进一格,黑白交界线像闸刀,把空间切成前后两半。
苏盯着那枚骰子,像盯着一只正在倒计时的心跳。
“六。”
骰子停在一面,符号是“?”——“不存在”。
黑白棋盘猛地一沉,整条长路像被抽掉地基,苏脚下一空,整个人直坠而下。风不是风,是无数“?”符号凝成的黑色雪片,刮过耳廓时发出擦玻璃的锐响。他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把“无”,指缝间漏出的不是空气,而是被抹除的“存在”本身。
“五。”
电子表跳闪,声音像钝钉敲进颅骨。苏在坠落的途中翻身,强行把“自己”这个概念钉进意识。他咬破舌尖,第二滴黑血喷出,却在半空凝成一枚“0”。
“0”一出现,坠落骤停,像有人按下了宇宙的空格键。他悬停在一片纯黑的“无”里,脚下是棋盘倒置的背面——那里没有格子,只有密密麻麻的“存在证明”被划掉的红叉。
“想让我承认自己不存在?”苏咧嘴,齿缝间全是黑血,“可惜我交白卷也写名字。”
他抬手,把“0”按向自己胸口。银杏叶留下的金鳞龙形忽地苏醒,一口叼住“0”,像吞下一枚棋子。龙鳞炸开,化作一行发光的等式:“? + 1 = ∞”
等式成立的一瞬,黑雪倒卷,重新拼成镜面。苏双脚落地,却不在棋盘,而是站在一面竖立的镜前——镜子里没有他,只有一只被铜铃拴住的渡鸦,正用娜塔莎的眼睛冷冷回望。
“四。”电子表继续跳,却从镜面里传出。渡鸦张嘴,吐出第三样东西:一张被折成莫比乌斯环的试卷,正面写着:“请证明:你是你。”
背面却用苏自己的笔迹答:“交卷人:苏。得分:∞。”
字迹尚未干透,墨迹却顺着环带逆流,把“∞”涂改成“0”,又把“0”涂改成“∞”,像一台坏掉的打分器。
苏伸手,指尖刚触到镜面,渡鸦忽然扑翅,化作无数黑羽,每一片羽根都缀着一枚微型电子表,齐齐倒计时:00:00:03
“三。”所有羽表同时响起,声音叠加成一条锯齿形声波,把镜面锯出一道门缝。门后透出白霜雪的光——不是月光,是雪崩时的冷闪。
光里浮着一枚巨大的、正在融化的“∞”符号,像被加热的金属,边缘滴落翠绿的“时间”。苏推门,却推了个空。
门是单向的,只能被“看见”,无法被“进入”。他低头,发现自己胸口的那条金鳞龙正被翠绿时间腐蚀,鳞片一片片凋落,露出里面漆黑的“无”。
“二。”
龙尾最后一片鳞脱落,却在中空发出一声钟鸣——咚——像心脏被反扣在铜钟里,撞出第二滴“黑血”。但这滴血不再是墨,而是镜面的“银”。
银血落在脚背,迅速爬升,把他整个人镀成一面行走的镜子。镜中倒影终于出现,却不止一个:缺左眼的齿轮苏、披火鼠皮的渡鸦苏、攥面包的幼年苏、背对众生的星图苏……
所有倒影同时抬手,指尖抵住镜面,像要把自己推出来。
“一。”
电子表最后一跳,所有倒影的手指同时穿透镜面,却没有挤进现实,而是把苏本人拉了进去——零秒。
镜面闭合,像书页合上一本从未存在的书。世界安静得能听见“不存在”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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