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宝莉:地球上最后一只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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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日盎然(纪元2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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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缕晨光的映衬下,她们于次日离开了圣路易斯。和在亚历山大时不同,这里并没有马阻拦她们出城,但她还是催促埃兹加快步伐,甚至在黑后也坚持走了一段路。没错,她们是在向西行进,并非直奔南部的巢穴而去,但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想在太阳落山之后留在城市附近。要是有一对年轻马正在路上独自旅行的流言传了开来,知道她们会在途中遇到什么“意外”。

旅途中,她们还遇到过其他人,但没有谁对她们有敌意。和亚历山大市一样,圣路易斯市周围也环绕着众多村庄以供养这座城市,而这些地方的居民通常都很朴实好客。幸亏如此,要不然她们的物资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开春都很难:无论亚历克斯读过多少旅行手册,又为此做过多少周全的计划,如此漫长的旅行其中的困难还是难以预料。

她们一路行进,在每隔十四的白和多数夜晚,亚历克斯都会给埃兹开灶。埃兹没借此学会飞行,也没学会悬浮术,但她学会了读书。教导埃兹让亚历克斯如当年教导科迪一样充满成就感,她甚至都开始考虑以教师作为她在春城职业生涯的开端,不过她对此也有些忧虑:要是她的外表没比学生大多少,那他们还会尊敬她这位老师吗?去学教学或许是个办法,但春城真的有学吗?

她对那座城镇的了解其实并不详尽,只有些传到东部的流言而已。据传它是一个矿业城市,政府的规模比许多聚居点都大,除此之外,她对它知之甚少。不定她到那里之后就会发现她其实并不喜欢那座城,然后就会换个地方谋生。

离开文明地带之后,孤日再也无处购买物资,但她也不需要如此:必要时,她可以通过吃草来解决食物问题,而她的背包里也有充足的备件。而且就算她们真遇到了麻烦,她总还可以呼叫hpI,虽她觉得要是她因为自己犯蠢而迫不得已呼叫hpI协助的话,他们恐怕不会很乐意。

埃兹还在继续长大,但与之前不同,她现在不再突然长高几英寸,而是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逐渐成长。她对她家和她童年时期的情况仍然只字不提,而亚历克斯也从未使用她的“读取承认她的饶思维”的能力来探明真相:养育孩子时可不应该如此背叛她的信任,而且就算埃兹不会因为被读心就大发雷霆,她还是不想尝试。

日子一过去,埃兹的进步历历在目。在亚历克斯的耐心劝导下,这只工蜂的行为越来越像一个成长于文明社会的成员,而不像一个野孩子。她再也不在亚历克斯回家时嗅她的气味,也不再只有在那一间屋子的吊床上才能入睡。

她们离开了密西西比州,走入堪萨斯州广袤的大草原。亚历克斯经常在亚历山大和圣路易斯之间来往,但在这里,亚历克斯再没有半点第一手情报。还好这片区域过去的地形图和交通路线图都刻在她的脑海中,因此她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迷头转向,但这些地图也仅供参考:经历了三个世纪的侵蚀,又被积雪覆盖,旧时的道路已经杳无痕迹。没过几,她们就不得不重新穿上雪地靴,开始在深不可及的积雪中艰难跋涉。

旅途中,困扰亚历克斯的不仅有寒冷——她的外套虽然修补好了,但它附着的法术仍有些许受损,防寒效果因此有所减弱。她对此不露声色,但另一件事情对她的影响却无法掩饰:她与地球的联系似乎越来越弱。除此之外,她还能感觉到另一种魔力的存在。这种魔力像是被封在气阀之后,随时准备在最微的触动下喷涌而出,但她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它的爆发会造成什么后果。

这件事的嫌疑人只可能是一位。没错,是有个办法可以让亚历克斯恢复出厂设置:死亡。不定无序对她所做的一切在她死后就会自动消散,这样无论他企图采取什么法术让她变得完整,他都无法得逞。不过话回来,那个法术也可能真的就是来帮她的,而与之对抗不定只会让她白白失去一份助力。

幸阅是,亚历克斯还可以从一只马那里寻求答案。听到无序的所作所为,余晖烁烁似乎毫不吃惊,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看来无序来到地球并不是他的擅自行动,要不然问题就大了。余晖烁烁只是指出无序的行为从来都出人意料,而如果你企图阻止他,不定反而正中他的下怀。除此之外,她并没能给她更好的建议。

不仅如此,她还给她泼了另一桶冷水:“孤日,别再……真的,哪怕是角兽,我也从没见过有谁像你一样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她对摄像头耸耸肩道:“我为什么要惜命呢?在我被改造之后,我遭遇过无数次意外,但哪一次也没要了我的命。我难道不该充分利用我手头的每一份资源吗?”

屏幕那头的角兽轻轻摇头,目光变得比以往更加严峻:“孤日,我很惊讶你居然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凡马就不应该有死而复生的能力,你的复活只会愈发艰难。如果你还继续如此,迟早有一,你死后会失去回归的意志。难道你真想让你的一生那样终结吗?”

“我……”她脑海中浮现出逝去亲友的身影,连忙甩了甩头:“不,当然不想。”她咽下一口唾沫。“那变成角兽后这会不会就容易些了?”

余晖只是耸肩:“要是我知道,我肯定会告诉你的。”连亚历克斯都在努力追寻成为角兽的真正含义,那她就更给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了。现在地球上对此最为了解的家伙似乎就是无序本人。“我只知道角兽的身体是杂糅的产物,它的各个部分都彼此矛盾,只有通过特定方式融合才能彼此和谐共存。如果融合方式有丝毫偏差,你就会爆炸,结果一定会很惨烈。”

所以这就是他做的事情的真相:用巨量魔法灌体,逼她找到变成角兽的方法,要不然就让她爆体而亡?这确实像一位不朽的混沌之灵可能会采取的“指导”方式。要么她会在压力下变成“完全体”,要么就会引发一场恐怖的混乱,无论是那种情况,他都赢了。但这都是她的猜想。既然她体内魔力运行的方式完全超出她的理解,她目前唯一的选择就是遵照余晖的警示行事,这样她才能避免真正死去的厄运。

另外,她要担心的事情也还有许多。她携带的各种机器设备时不时损坏。每当这种情况发生时,她就必须停下脚步,花上几功夫进行检修,有时还得用些创造性的替代手段才能让它们再度运行起来。途中她也遇到了许多掠食者,必须将它们尽数驱逐或者屠杀殆尽才能继续上路(她更喜欢前者,但需要采取后一种策略时,她也绝不会犹豫)。有一次,她们甚至遇到了土匪,她俩因此迫不得已在鞍包的异空间里躲了一夜。

时光流转,积雪消融,她们也穿越堪萨斯州来到了科罗拉多州。牧草逐渐探出头来,空气中萦绕起鸟和昆虫的鸣唱。没有了过往车辆和飞机的喧嚣,草原一片祥和。

整个世界都陶醉于春暖花开的喜悦之中,但在亚历克斯眼中,这一切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纱。她能感觉到大地魔力的存在,但她却无法触及,她的力量也随之大打折扣。要是现在她不靠枪与其他人殊死搏斗,就算她赤蹄站在大地上,她也会输得很惨。

但其他更要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扑面而来,让她分不出精力为这些事情而担忧,埃兹就位列这些问题的榜首。刚学会话时,她问的大多是“那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开饭?”之类的简单问题,但随着时间流逝,她的心智得到了大幅增长,提出的问题也愈发深刻:“为什么这里这么冷?”“为什么我们非得住在鞍包里?”而其中最难以回答的是这个问题:“为什么圣路易斯的马都那么讨厌我?”

气已然转暖,亚历克斯近乎赤身裸体,只背着鞍包和枪(枪也没上膛)。她一边走一边答道:“这个问题很复杂。”亚历克斯其实回答过这个问题。那她们刚钻出鞍包,准备开始吃草,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它问了出来——好吧,吃草的只有亚历克斯。埃兹不吃草,咽都咽不下去。虽然哪怕是腐烂的蔬菜她都能吃,但……草她就是一口不动。当时亚历克斯只是嚼着野草含糊不清地搪塞了过去。

吃草这件事其实并没有听着那么不体面,也没有那么倒胃口。毕竟,从本质上来,麦是什么东西?不也只是一种怪品种野草吗?不过正如奥利弗在许多年前教给她的那样,草也并非生而平等,比起野草,她还是更喜欢吃花瓣、三叶草以及野化蔬材块根。她对此别无选择:她们的食物并不充足。如果她选择吃草,她就能给埃兹省下麦片,因此在春季到来之后,她全程只能靠吃草充饥。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复杂。我每次问你的时候你都很不自在,但我理应知道其中的缘由!而你却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埃兹在草原上紧随其后。她现在只比亚历克斯矮几英寸,不过尽管她的成长是如此迅猛,她的衣物也还没到不合身的程度,因此她还能用它们抵御料峭的春风。不过就算有薄夹克防寒,对一只工蜂来,这算不上温暖舒适。

“那好吧。”她咽下满口的三叶草,抬头道。“许多动物都是社会性动物。不仅仅是马,人类、狗、老鼠,乃至昆虫都是如此。而作为社会性动物,它们都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其他动物划分为两大类:要么是自己人,要么就是‘异类’。”

“而我们对待‘异类’的态度与对待自己人截然不同,你我也不例外。还记得那群狼企图拿我们当口粮的时候,我都做了些什么吗?”

“你先是尽力驱赶它们,而当它们仍不悔改时……”埃兹的目光移到了那杆枪上,片刻之后又移了回来。“你杀了它们。”

“确实如此。那你还记得我们在圣路易斯卖电子产品时,那位店主起初给我们的报价非常低吗?或者……换个更好的例子吧,还记得那伙在街上对我们恶语相向的家伙吗?难道我把他们也都杀了吗?”

“不!”埃兹像是被踩了尾巴。“你不会那样做的!”

亚历克斯点点头:“我当然不会,但为什么?”

这只工蜂立刻开口想要作答,却又闭上了嘴。她思索几秒钟,这才重新答道:“因为你把马都看成自己人?”

“得没错,好孩子!”她坐了下来。“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情况没有那么简单。狮鹫和牛头怪都不是马,但我对待他们的态度有什么不同吗?”

“我没看出来。”她皱起眉头。“所以如果关系……关系够近,也属于自己人?看来狮鹫和牛头怪的关系够近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幻形灵不够?”

亚历克斯上前把埃兹拥入怀中:“有些马确实不这么想。这只是重蹈当年某些人类的覆辙。”

埃兹在她怀中放松下来:“所以他们只是……比较刻薄?”

“确实,但他们的错误不在这里——他们错在以貌取人。他们附近有群幻形灵企图攻击他们,他们就凭此认定所有幻形灵都是坏蛋。他们错就错在依据你的身份,而不是你的行为来判断你究竟是不是他们的同胞。”

“这一点也不公平!”

“确实,但那些马也错失了真正了解你的机会。”她最后一次紧紧搂住埃兹,随后把她放了开来。“并非所有马都会那样待你。要是我们还在亚历山大,我们遇到的马就都会接纳甚至是尊敬幻形灵。”

“那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情况如何?”

亚历克斯耸耸肩:“春城附近没有巢穴。”她转身捡起鞍包,系上鞍包带,再次准备上路。这片草原或许是人类培植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不合马的口味。要不是因为埃兹跟不上她的脚步,她不定会在草原上狂奔几来让自己好好放松一番。

她引领埃兹沿旧时的公路行进,至少是在公路附近。现在全国的高速公路大多已深埋于土壤和植被之下,只有时不时探出地表的几片水泥和沾满尘土的电话亭还隐约指示着道路曾经的位置。

“马会变吗?”

“恐怕不会,埃兹。区分‘彼’‘此’的能力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关键,因为我们必须快速判断谁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我只是……只是希望……”

“我也是。”

她们的旅程仍在继续。最困难的时段——冬季——已经过去,现在她们可以毫无压力地快步前行了。她们偶尔会遇到其他旅行者,有时也会借铁路指引方向。除阅读之外,亚历克斯也对埃兹进行了其他基础教育,比如教她算术。出乎意料的是,她发觉这只工蜂在数字上的分比文字还高,很快就学到了数学的许多高深领域。

不过在学习实用技能之外,她们还把更多时间投入到了欣赏那时的文化杰作当郑亚历克斯有电脑,因此她们能在屏幕前一同欣赏电影和音乐。这些都是她儿时的最爱,伴随着她的整个童年时期,现在的孩子可没有这种奢侈。对于电影,她选择的大多是描述人类生活的动画片,这样她才能让埃兹更加了解他们,又不至于让她不太适应。

不过尽管如此,向埃兹解释人类对马的偏爱还是令她相当难堪。听到今日的智慧生命在过去只是一种用于负重的牲畜,这只工蜂到底会怎么想?

她们最终克服了这些大大的难题,开始进入接下来的魔法学习环节,不过亚历克斯在此方面可帮不了什么忙。她是可以把其他人学习悬浮术的要领转述给她,也能逐字逐句地复述瑞利当年对变形过程的解释,但这些似乎都没帮上什么忙。考虑到她在其他方面都进展神速,亚历克斯毫不怀疑她的分,只要她能在亚历山大大学里进修一年,她一定能轻松掌握悬浮术和飞行的技巧。

但她们不会再回去了。全国现在还没有体量与那所大学相近的学校,因此亚历克斯只能靠自己尽力教育她,等到春城之后再设法给她找一位老师。

她们在春风的吹拂下又行走了几周,终于再度来到了文明地带。她们穿过一片片农田,农民正在此忙着播种插秧,她们便在这些农场中帮工换取食物,并借机了解这里近日发生的情况。

这里的农民稍有些固执,因此这需要费一番口舌。亚历克斯的陆马能力现在已经微乎其微,难以向他们展示,而她身旁的这只工蜂也很容易让他们认为她是某位女王的探子。无论这些马对幻形灵有何了解,他们至少很清楚工蜂都是在女王的控制之下,而女王可以借此从远处察觉到这里的动向。埃兹的智慧并没有打消他们的怀疑,只是让他们更加坚信她正处于一位女王的直接控制之下。

帮工途中,她们了解到了春城的许多现状,而她对此并不都很满意:那座城市现在正在进行矿物大开发,每一双蹄子都要参与劳动,把煤炭和其他矿石从环绕城市的众多“卫星镇”中开采出来。虽然这意味着在那里找工作不会很难,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需要的不是聪明人,而是有意愿干苦工的劳动力。

亚历克斯并不觉得被尘肺病折磨致死是种好死法,因此她决定不去那些镇找工作了,或者至少先看看其他选择如何。埃兹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未来,但她还是不希望这只工蜂以矿工作为自己人生的起点。

这意味着就算她听闻这里的马都十分好客,有些农场还是不欢迎她们的到来。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她们对付过远比几只不友好的马更严峻的挑战。只要没有其他女王的部属直奔埃兹而来,她们就一切平安。

正如所料,她们平平安安地来到了春城。

即便是远远望去,在一片朦胧中,这座城镇仍然相当醒目。它仿佛一座来自五百年前的边陲镇,建筑风格毫无违和福城内住宅的主体大多是木材或砖石,由某种类似水泥的黑色物质加以黏合。一条铁路径直探入市内,供应全城的水渠如血管般也清晰可见。

就在她们向城市走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她都能看到一辆满载矿石的火车喷吐着滚滚浓烟从南方驶入市内。这些矿石都露堆放在车厢里,兴许就是她耳闻的那个矿井中采挖来的。城内的数家铸造厂相当吸引眼球,它们散发着煤烟,为了防火没有使用半点木材。她一路上对这座城市已经有了相当多的耳闻,对它的奠基者也早有充分的了解,但这些准备会不会并不够?她可不想知道。

她的同行伙伴跟在她身后,二人一同随马群涌入城内。这里不像东部的一些城市一样有城墙,但它仍有军人在城门处把守。他们用警惕的目光审视每一位入城的旅客,不过由于她们两个很明显手无寸铁,包裹从外表来看也是空空荡荡,因此她们并没有吸引到半点注意。

一走入城镇,亚历克斯的双耳就在一片喧嚣中捕捉到了一声响亮的吆喝,于是她开始仔细倾听:“——刚从美联邦回归,没有工作,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的人类,听我!”她向声音来源稍稍挪了几步,而与她反应相同的马并不只有她一位:有几只动作笨拙、面露菜色的马也扭头向那个方向看去。这是不是明春城的社招系统很完善?

吆喝的是一只嗓音洪亮的陆马雄驹,他的鬃毛漆黑如煤,皮毛也是脏兮兮的棕褐色。“与镇边矿业公司签署至少五年的工作合约,我们就会为你们提供住宿和食物,也会提供必要的教育!前往矿场由全副武装的列车运送,车费全免!”

围观马群时增时减。亚历克斯先把这件事放在一旁,走过尘土飞扬、似乎刚刚清扫过的街道,穿过一排灰暗的土坯框架住房和各类商店,随马群向市政厅走去。

她有一个任务,这正是她们选择穿着不怎么合身的人类服饰入城的原因,也是招聘人员对她们热切注视、普通市民对她们避之不及的原因。这是她此番调查的目的所在,至少是她选择来春城的一部分理由:她要亲身感受其他繁荣的聚居点如何对待来自旧日地球的遗民。她在临行前与亚历山大市的一名警察就此谈过几句,而他指引她们来到这里。

她在这栋混凝土矮楼外领取编号,然后和其他马一同排队等候。两个时后,她终于走入一间灯光闪烁、没有窗户的办公室,挪到了市民登记桌前。这间屋子的四面墙壁挤满了招聘海报,上面画着一只只面带笑容的马,似乎想借此让应聘者忘记自己原先的工资预期。

一只皮毛灰白、缺了一只翅膀的雌驹板着脸接待了她们。她从她蹄子中接过登记表格,放在桌前开始用嘴叼起笔填写。她尽力写得笔迹潦草,但不知道是不是政府考虑过这一问题,这张表格上大多只需要划勾,只有少数几处需要写字。在这少数几处当中,“常用名”是她写得最难看的,她都不知道这只倒霉遇上她的雌驹到底能不能看懂她的字迹。

她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同时撒这么多个谎。她在表格上填写的假身份是一名高中生,名为“克丽丝蒂·萨卢迪福”。在事件发生时,她正在去一座镇的路上,准备去与她的家人团聚。这个身份自然毫无显赫可言,更没有任何实用技能,除了能下地走路以外,也不掌握这具身体的任何能力。

这最后一条她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已经成真了。她的陆马魔法近来愈发衰弱,借用这份力量开始变得愈发困难。

马戴上眼镜扫视她的信息单,随后又瞟了一眼埃兹的。她的单子与亚历克斯的类似,上面写道她是克丽丝蒂的妹妹莉亚。她放下单子问道:“你提供的信息有没有遗漏?是不是真实准确?”她的神情是如此严厉,亚历克斯只得点头,不敢直视这只雌驹的面庞。她今晚不定都会因此失眠。“那你的呢?”

埃兹的神经比她大条多了:“嗯。”她的娃娃音甚至都没有丝毫颤抖。

“那就好。代表春城,我现在就宣布你们为我城公民。”她把她们两个的单子放到桌旁,和其他饶摞在一起,然后把一台外表老旧的打字机拽到身前。它其实只是外表像打字机而已:它的键位较少,但每个键位都可以向各个方向移动,从而可以用一个键打出多个字母。它也不是电子产品,而是纯粹由各类精巧的齿轮构成,靠墨水带输出文字,仿佛来自蒸汽朋克时代。

这只雌驹把墨水带插入打字机中,双蹄开始飞速敲击。她对此轻车熟路,无需看键盘也能机械性地敲击,只有需要扭头看单子或者插入新的墨水带时才停顿片刻。一边打字,她一边问道:“你读过我办公室门外挂着的移居要求了吗?”虽然她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她问的主要还是亚历克斯。“从地球回归的遗民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春城对此表示理解,也会设法为你们融入社会提供帮助。但这些帮助并非永无止境,也需要你们符合一些条件。你仔细看过你们都有哪些选择了吗?”她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亚历克斯实在是此生未见。

她摇摇头:“也许你应该更详细地向我介绍一下。”她进城以后就改变了自己的话方式,让自己像是不适应现今的口音一样微微拖着长音。她对此很是擅长,不过并不如埃兹一般驾轻就熟。“像我们俩这样的孩子接下来该去哪?”

“嗯,你的‘妹妹’的年龄符合我们收养孤儿的要求。只要你签字同意,我们就可以收下她。我觉得对她而言合适的过渡期是……”她看了桌上的一份文件一眼。“两年。”

“不行!”她们俩在光洁的长凳上齐声吼道。埃兹甚至都忘了该伪装口音,只是连忙挪到亚历克斯身旁,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惊恐。

亚历克斯尽力把埃兹安抚下来,随后扭头答道:“不校”她这次的语气比刚才平静许多。“这位女士,我们已经失去了生命中的一切,我们不能再失去彼此了。”

“那好。”她的语气不为所动,甚至有些恼火。不过话回来了,这样的情形她每能看到多少次?那恐怕要取决于春城每接纳多少遗民。“但你没有文凭,要不然肯定会有谁愿意招聘你们的。我们的学校也不会收你:那里的课程与你当年不同,而且你也毕业了,恭喜。”

这只是巧合,还是她其实在有意把握时机,让她的“恭喜”能和打字机“叮”的一声同时响起?无论如何,这显然都算不上好消息,虽像克丽丝蒂这样的学生恐怕也不想重读高中就是了。“总之,你现在有两大选择:要么到市房管局报到,在城里找个地方住,要么就去报名加入一家矿业公司。”

她浑身一颤:“这……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都很辛苦。要是你们留在城里,我们会给你们提供一间旧屋子暂住。你可以到劳动力市场上碰碰运气,投份简历什么的,虽只有上帝才知道谁会看上你们这样的家伙。”

“而矿业公司会立刻培训你们,给你们发工资。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哪只从我这送走的马被辞退,而你这样的陆马也很适合此类工作,因此更不用担心了。你在那里工作时,他们也会为你的妹妹提供基础教育。我这里好像就有一家公司的宣传单……”她在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中翻找片刻,把它递了过来。

宣传单白纸黑字,简洁明了。她在片刻之内就扫读完毕,但她还是装着仔细阅读了一番。

好吧,亚历克斯,既然你想看看最不幸的马生活如何……她把它递了回去。“这份工作我们愿意做。我拿着它去找城门前负责招聘的马就好了吗?”

她点点头:“没错。虽然你们要搬出城,你们的单子我还是先留在这里了,以免你们还打算回市内居住。要是你们在一年内回来,你可以到我这里来登记,手续很简单的。”

亚历克斯站起身:“那就出发吧。”她随后低头看向埃兹。“莉亚,我们该走了。你的姐姐马上就要去当矿工了。”

* * *

直到傍晚,她们才回到了城门处。这里的马群已经稀少了许多,但负责招聘的员工仍然留在这里。亚历克斯尽力装出一副紧张而怯弱的表情,但她不会演戏,撒谎技术就更差了。不过,考虑到这只是一场社招,不是政审,她也用不着非得是个戏精才能过关。

看到她们走来,那只棕色皮毛的雄驹不由得多看了她们两眼。他从她口中接过宣传单扫了一眼,随后开始发问。由于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他用不着像之前那样大吼大叫:“所以你们是今才上的户口?”真的,他正常话的声音其实很轻,放在车行里都不算突兀,虽……现在恐怕已经没有车行了。

“确实如此。”

“你们也都来自地球。”他上下打量着她们不合身的衣服,眯起眼睛问道。这身打扮确实有点蠢,但身上能套件衣服就与刚刚回归的人类有些不同了。她们也确实不是刚刚回归。

“对。我们走了很远才来到春城,一听见广播就……走了好几百英里……”但愿这个法不会引起怀疑:就算背着一只工蜂,陆马也有能力在春季跋涉数百里。

“看出来了。有件事我希望你理解:镇边矿业公司很乐意扮演一个慈善组织的角色,接纳并保护遗民,但数量也是有限的。如果你们并非真正来自地球,我们不会收下你们,因此我们得先对你做个测验。你的妹妹还太,我们就没必要测验她了,但你不校”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店面。“到那边进行测验,很快就好。用不了几分钟,你就可以和其他遗民一起乘火车去首矿镇了。”

“好吧。”被要求走入一间屋子让亚历克斯很不自在。要是她还在亚历山大,或者她的力量还像之前一样强大,她或许并不担心,但现在她别无选择,只得把埃兹拉到身旁,向那间房子缓缓走去。

事实证明她只是杞人忧:这间店铺空空荡荡,整间屋子里只有一只面露倦色的雄驹和几张桌椅。他在桌对面坐好,问了她几个和地球有关的问题,比如她生在哪里,或者让她指认几种在事件之前风靡全国的品牌和商标。考虑到他们应该觉得一个年轻人不会取得太高的分数,她有意答错了几个问题。

这只雄驹在她的答卷上签字确认,然后给了她两张火车票,指引她们登上之前运输矿石进城、现在准备返回的那辆火车。片刻之后,她们就身处一个空车厢之内,旅客寥寥无几,只有一排排货箱与她们相伴。

等四周只剩下她们两人后,埃兹道:“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怎么了?”

“和我们话的那几只马,他们……”

“嗯?”

“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有点兴奋过头了。有些马是喜欢帮助其他马——比如你!你真心帮助我的时候,尝起来是一个味道,而他们的味道不同:他们脑中想的并不是帮助我们,而是这能为他们带来多大好处。这正常吗?”

“噢。”亚历克斯重新倚靠在粗糙的木箱上,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这很正常。在事件之前,这种行为有一个专门的词语:献殷勤。”

“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信任他们?”

她挑了挑眉:“我可没信任他们,难不成你是?”看到埃兹一脸迷茫,她继续道:“我只是想看看他们打算骗遗民去干什么。遗民们回归时,他们熟知的世界翻地覆,失去了每一位亲友。他们失魂落魄、惊慌失措,这种级别的绝望也许会让他们试图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但愿这家公司选择这种家伙来负责招聘只是为了更好地招到人而已,整体还是很可靠的。”

“毕竟,遗民其实都一无是处。他们行动笨拙,一般没有任何实用技能,满脑子都是过去的思维方式。要是有一个团体愿意教育他们、照顾他们,让他们能重新融入社会,那就算他们的招聘人员都是些虚伪的家伙也没关系。”

“那要是他们都是坏蛋,我们该怎么办?”

档案的眼神沉了下来:“那你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一切都交给我。”她或许不是角兽,更不是像无序那样能把力量扩散到全球的神灵,但即便如此,只要她在附近,她就绝不会让她的人民受到半点伤害。就让这几名矿工看看他们能不能阻拦她吧。

这列火车似乎并非直达首矿镇内,而是穿过镇子在镇外的一个火车站停了下来。这个车站很是简陋,只有一个月台,上面坐着一名百无聊赖的保安。他在椅子上昏昏欲睡,枪就随意地摆在他的膝盖上,她们钻出火车和同车的另外几只马排成队列时,他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亚历克斯全程把她的“妹妹”紧紧拉在身旁,随队伍走下阴暗的火车月台。首矿镇其实算不上镇子,倒更像一个边境哨站,森林把它团团包围,仿佛要将它一口吞没。这里大多是木质建筑,搭着金属棚顶,灯火在屋内闪烁。春城已经算是尘土飞扬了,但这里的情况要比那严重千百倍。从灰尘的颜色中,她对这里是不是个矿镇再无半点疑问。

招聘她们的马也是她们在茨向导。“这是主宿舍楼,”他。“蓄水池在底层,澡堂也在那,宿舍在二三楼。”他们从这栋楼面前走过,走到另一栋楼敞开的大门前。它只有一层,但高度几乎与宿舍楼平齐。“这是公司仓库,里面各种物资应有尽有,这可比翻山越岭去春城买东西方便多了。”

“我们不是能乘火车进城吗?”亚历克斯走出马群,开口问道。“那辆车不是时常往城里运送煤炭和矿石吗?”

“如果你们打算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浪费在买火车票上,是可以。这里车次稀缺,那辆车是唯一往返于镇子与市内的列车。要是你们想去别的地方,你们一样也得买票,我们这里的商店就有卖。”他们继续沿碎石路前进,不时因为哪位移民摔倒而停下脚步。沿途,亚历克斯一直照看一只与她年龄相近的独角兽雌驹,在她即将摔倒时让她依靠自己的身体。这只橘红色的独角兽尴尬地笑了笑,但并没有开口答谢,她也同样不发一言。

“这是公司办公楼,”向导最后引领他们走到全镇最的一栋楼前,道。“我们现在就进屋签合同。等你们各自签完名,我们就送你们回宿舍休息。明早上要早起。”

办公楼里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接待室,其中摆放着一张秘书桌。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这里仍有一名年轻的女秘书在此待命,桌上摆着一叠叠空白合同和几支铅笔。

亚历克斯在眨眼间读完了合同,血液顿时在胸膛中沸腾,她都不知道她能不能控制住自己。这家矿业公司的企图昭然若揭,放任他们签这种合同,良心上都过不去。就算现在还没有全球政府对此类问题作出强制规定,他们把无数人骗到簇也还是……但她并没有当场发作。如果她现在惹麻烦,她可能只是会被他们直接轰出去,就没办法打入内部探明虚实,更没办法确定这种骗局到底流毒多广了。因此她只是迅速签上了假名字,连忙退后给其他成年马让路。

之后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吃过一顿普普通通的燕麦片后,他们按照性别分到了两栋宿舍楼里。她需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让自己不与埃兹分开,但这一点她绝不会动摇。在一番唇枪舌剑过后,她终于为她们两个争取到了一个上下铺。

她们选定的宿舍位于角落,除了她们只有一位舍友。看到房间里的情况,亚历克斯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离开时,舍管的表情那么得意了:当她在争吵过后心神俱疲地推开门时,她看到一对闪烁着寒光的眼睛正在房间一角的床上凝视着她们,一对蝠翅和一双大耳朵应声而动——毫无疑问,她的舍友是一只夜琪。

“嗨。”亚历克斯轻轻抬起蹄子又轻轻放下,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甚至没有与之对视。在这样一栋木房子里,她的陆马魔法被大幅削弱,因此她实在恢复不了气力。“你就是杰西(Jackie)吧。里韦拉女士刚刚把我们安排到了这里。”

夜琪只是继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随后尴尬地笑了笑,踉踉跄跄地想从床上翻下来,结果一条腿被薄被子缠住了。她一下子被这条被子缠了个严严实实,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躺倒在地痛声嚎剑亚历克斯觉得她应该没受什么伤,于是她只是走上前去,设法把她搀扶起来,而埃兹全程只是以翅掩面。

她俯下身,轻松解开了缠在她身上的被子,不过用嘴叼被子让她吃了一嘴的尘土和矿渣。她只得用最快速度把它解开,随后把它连同各种渣滓一起吐到地上,不住呛咳。在这种味道的刺激下,她顿时睡意全无。

夜琪缩了缩身子,半是尴尬、半是解脱地开口道:“我……我还……”很明显,她犹豫的是她没穿衣服。虽然在亚历山大市,裸体走在街上不会招引来任何异样的目光,但在这里、在刚刚回归的人类当中,情况还是有所不同。

这让亚历克斯一阵脸红。她连忙扭过头去:“不好意思,我和我妹妹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

“添麻烦的不是你们,是这四只该死的蹄子,从来都是如此。”夜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你们不笑话我就已经很好心了。要是你是这家公司的新员工,那你回归的时间肯定不短了吧?你应该是新来的:在这干不了多久,你浑身就会沾满尘土。”她终于不再脸红,向她伸蹄示意。“没错,杰西正是在下,这里的杰出矿工!你在哪个队里都找不到比我更好的观察员了。”

亚历克斯接过她的蹄子。从她同样软弱无力的动作中,亚历克斯意识到这只夜琪也只不过是在强打精神而已。夜行性生物生活在这样一个属于白昼的世界里真是一种煎熬。“那是肯定的。”她回头指了指埃兹。“这是我的妹妹,莉亚。”埃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走上前来,同样与之握蹄。

“哈。”夜琪自嘲地笑了笑,露出一对尖牙。“丫头,你我都是些对魔法一窍不通的失败者,不过是捡了一条命从2015年来到了这里。”她用一只蹄子轻拍埃兹的肩膀,继续道。“现在我们这帮同病相怜的家伙凑到一起去了。你姐姐恐怕还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吧。”

亚历克斯用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脱掉鞍包,勉强耸耸肩道:“对一只陆马你不会飞行和梦界巡游之类的超能力可真是合适啊。”

她并不是打算挑衅,但即便如此,杰西脸上自嘲的笑容还是即刻褪去,眼神也变得严厉起来:“你们这帮新人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杰西愤慨地挥舞着一只蹄子。“这地方烂透了。他们在春城的鬼话只不过是骗孩子的把戏。他们对你们这群新人才会有些关怀和宽容,而对我们,生活只是一场噩梦。”她重新坐下,胸膛在愤怒中起伏不定。“你的姐姐很快就会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用不了几……记住我的话。”

到激动时,她不由得地呛咳起来,只得用一只蹄子掩住嘴。每咳一声,她的翅膀就一阵颤抖。

埃兹早已吓得躲到了角落,亚历克斯连忙上前站在这位陌生人和工蜂之间。她静待杰西的咳嗽暂时减弱,这才道:“对不起,我不是要讽刺你。你经历过的事情显然比我要多,我和莉亚肯定还有许多东西要从你这学。”

杰西的剧咳终于停歇,笨拙地把翅膀收回体侧:“是啊,是要学。”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会学到的。”她躺回床上,透过窗户看着户外的夜色。“现在就开始学吧。比如,再过七个时,起床铃就该响了!如果你们不是彻底一无是处,或许我们还能再相处一段时间。”

“我们很想再多学些这里的规矩,”亚历克斯打了个哈欠。“但我们累了一了。明再吧?”

杰西皱起眉,别过头去:“是是是,你们当然想睡觉了。”她叼起被子跳上床去,床铺在重压下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响动。“睡去吧。”她一把把被子蒙过头顶,再也不发一言。

埃兹似乎不想和她睡两张床,而今晚亚历克斯对此也并没有多言。亚历克斯其实很想钻进鞍包,和埃兹一起睡在那个安安稳稳的窝里,但鉴于她们身旁还有一位陌生人,她没胆量这样做。

她们的室友没能让亚历克斯睡上一个好觉:她这一夜都在不时自言自语、低声啜泣,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恐怖的噩梦。亚历克斯不止一次想从床上爬起来,看看她对梦界巡游掌握得如何,看看她在梦里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她很想帮她一把,但考虑到她们的初遇并不和平,她不敢现在就卸下伪装,暴露出她的秘密。再了,这也许只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噩梦,没什么额外的含义,亚历克斯对此见识多了。

正如杰西所言,凌晨时分,第二的活动就开始了。所有马被一同召集到食堂共进早餐,味道还不错,以亚历克斯永远年轻的味蕾尝起来还颇具风味。杰西又有一点对了:埃兹确实引来了许多不友好的目光,每一只马看到她后都变得不再那么友善。很明显,亚历山大市的多元文化在首矿镇并不存在。

每一只马都穿上了矿工制服,把他们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亚历克斯其实不太喜欢如此,而且这也略微影响行动,但她必须照做,要不然她们就更惹人注目了。

合同中白纸黑字写着要给他们进行培训,因此这所谓的培训便即刻开始了。她早饭时看见的马有一半都来参加了培训,大家搬来简陋的凳子,围成半圆形准备上课,中间坐着公司的一名工头。他举起提词卡,开始对着它们照本宣科。

对新回归的人类来,这次讲演是他们“再社会化”的重要内容。关于这第一课,各地有多达十几种版本,而其中有几种正是亚历克斯亲自编写的,也与其他马一同在这许多年里根据实际情况不断对其加以完善。

但那是在亚历山大。而在这里,她为此付出的努力没有取得半点成效。他刚念出第一句话,她就认出了它的内容:这是一个老旧的版本,是纪元二世纪由春城的一名奠基者编撰的。

“你曾经美好的生活被顷刻夺去,”一个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世界在你眼前翻地覆,而你并不知道这是为何。你被困在了新的身体当中,有些莫名其妙的新思绪也随之而来。你思念失去的亲友,甚至不知道生命还有没有继续下去的意义。现在,就由我来告诉你答案。”

负责讲演的马亚历克斯之前见过,那时他精神抖擞,然而在念这段文字时,他的语气简直让人昏昏欲睡。尽管如此,所有马的注意力还是死死落在他的身上。坐在这群新缺中,亚历克斯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他们对此或许早已有所怀疑,但真正得知他们再也回不到曾经的身体、过去的生活再也无法追回时,他们的痛苦仍然撕心裂肺。在一片痛哭声中,负责讲演的马却仍然不为所动,他冷漠的表情险些让亚历克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愤怒。

与其他人不同,她关注的更多是他的表情而不是他的话语。他体态丰满,眼神冷漠,透过这双眼睛望向过去,档案只能看到一片空洞。亲口告诉这些人他们的亲友彻底远去、身体永远扭曲,看到他们对此发自真心的痛苦,内心却毫无触动,这绝非人类能干出的事情。

这不是她目前看到的任何马的错,但一想到他们究竟把多少马骗来这里,她的怒火就开始熊熊燃烧,火焰几乎比她刚看到那份合同时还要旺盛。

她尽力安慰她身旁的这只独角兽,借泪水与她宣泄着同样的痛苦。尽管其他马都视她为一名伟大的领袖,但她关于过去的记忆仍然刻骨铭心,由此带来的一个又一个不眠夜早已成为档案生活的一部分。

她很想用魔法大闹一番,但她做不到。怒火在她胸膛中翻腾,但在档案与亚历克斯的对决当中,亚历克斯最终还是获胜了:她并没有当场卸下伪装,与他们撕破脸皮。

讲演结束,他们被分为几个组进行下一步教学。并非像她想的那样按照种族分组,而是按照“回归时间”的长短。

她没必要继续装作走路磕磕绊绊了,虽然如果她照此伪装,她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才会真正下矿工作。她带着埃兹加入了回归6~12个月的组,在杰西身旁坐下开始待命。

刚才还在抱怨个不停的夜琪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你确定你不打算和那些新来的家伙待在一起吗?”她的笑容颇为自豪。“我们这边的课程需要你高度灵活,你可能对此还不够熟练。你也没必要在这方面谎:要是你还需要学习基本技巧,你不该来莫尔斯先生的班级,直接申请换一个就好了。”

亚历克斯直接把她的询问当做了耳旁风:“要是你回归至今已经有半年多了,你怎么还不会飞呢?”话回来了,这个班级里简直各个种族都樱独角兽和有翅膀的马不应该分在不同班级吗?

“牵”她翻了个白眼。“一问就露馅了吧。飞行并不是‘工作所必需’的能力。这些课程旨在让我们能多挣些钱,而除此之外的高级班都不是免费的。我已经为此攒了……”她突然扭头环顾四周,随后压低声音道:“六个多月了……”

亚历克斯勉强装出认真倾听的样子,但她的血液已然沸腾。她压低声音,语气的愤怒已经无法掩饰:“难道他们连梦界巡游的基本常识都没告诉你吗?”

“不知道你在些什么东西,”虽然杰西似乎并不知道她为何要避人耳目,她还是随亚历克斯一起把声音压得更低。“梦界……什么?”

私人时间已经过去,杰西刚刚提到的莫尔斯先生正推着一辆满载采矿工具的手推车向他们走来。他身材高大,体态丰满,正是刚才为他们讲演的那只雄驹。“我之前没见过你,”他指着亚历克斯和埃兹道。“昨刚到的?”

“是的,先生。”她迈步上前。“我是克丽丝蒂,这位是我的妹妹莉亚。”

他上下打量她们一番:“克丽丝蒂,我这可是提高班。你变成马有多久了?”

“九个月,”她按照她在春城登记时提供的信息答道。“我和妹妹回归时落到了一个镇子里,已经靠自己学会了许多生活技巧。”

全班十几只马集体倒吸一口凉气。这群浑身沾满矿尘的马一齐注视着她们,似乎比她们的老师还要感兴趣。从某些家伙的反应中,她觉得似乎有人也经历了与她类似的事情。

“在冬回来?”他扬起半边眉毛。“你们吃什么?”

亚历克斯撒谎的水平一般,但她早已把所有可能会问到的细节都推敲好了:“我家有个果园,有些果树还在园子里……当然,早就野化了。但我们刚回归时还不是冬,”她抬起前蹄比划着。“树上满是果子。”

“有意思。”他都没正眼看她。“好吧,那你就让我们看看你们都学到了些什么吧。去把那个镐捡起来,别弄掉了。”

这可比撒个谎难多了:她得表现的比较熟练,却又不能完全得心应手。为此,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在语言上撒谎,她还得欺骗她的身体。档案对此并不擅长,不过埃兹可是此中行家。“莉亚和我的水平差不多,”她低头看向埃兹。“你去给他们表演一下如何?”

没人反对,只是把注意力全部转到了埃兹身上。这只工蜂在众饶注视下一阵慌乱,翅膀在制服下紧张得微微颤抖,但她还是走上前去,用嘴叼起积满尘土的铲子,磕磕绊绊却又满怀信心地把它拿了起来。她装作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却又没失手,表演得恰到好处。真的,要是不看她恶作剧得逞的表情,亚历克斯根本看不出来她是在演戏。

“可以了。”他指着车让她把镐放回原处。“你们融入我这个班级应该没什么问题。”

埃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墙边,简直要躲进影子里。在接下来的课程中,亚历克斯再没一句话,只是与众人一同练习如何戴上和摘取矿灯、如何拆开它换灯芯,还有如何把镐头绑在腿上用以敲碎矿石之类的琐事。它们绝大多数都与采矿有关,和帮助新回归的人类适应马身体几乎没半点关系,唯一锻炼体力的事情只有推矿车。

简单吃过午饭之后,班级其他人都去继续采矿了,而负责培训她们的那只马决定让她们在两个星期后再下矿工作。这段时间对她们算是假期,但对真正刚刚回归的马来,这段适应时间简直是过于短促。

直到现在,她们才第一次有了独处时间,这得多亏她们既不是刚回归的人类,也不是熟练工。回到宿舍,亚历克斯把门锁好,这才打开了她的艾奎斯陲亚鞍包。

她们没有启动供暖,只是开疗: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给它充能。一走进客厅,埃兹就瘫倒在沙发上,头不抬眼不睁地问道:“我们到底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

亚历克斯在她身旁坐下,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等我探明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勾当,再想个办法阻止他们就行了。”

“我真心不喜欢他们看我们时的想法。”埃兹在沙发上拱了拱想脱下制服,于是亚历克斯低头帮她拉开拉链,然后把整件衣服甩到一旁,重新还埃兹以自由。

“都那样吗?”

她摇摇头:“只是那些领头的。他们……”她皱了皱眉,思索几秒钟后才继续道。“他们在想该怎么继续骗下去。可我就不明白了,”她指着身旁的图书馆。“我们这确实是个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基地,但这个镇子又不是啊?”她坐起身指了指房门。“大家都亲眼看见我们出了城,这里的每一只马都是乘那辆火车来的,城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我们被骗到这来了啊?”

“他们当然知道了,埃兹。给遗民们提供工作场所,让他们在此学习如何做一只马又不是坏事!这里也根本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那问题出在哪呢?”

这次换做亚历克斯一头倒在沙发上了:“问题在于我们这里与世隔绝,而金钱只从他们那里来。人类原先就用过这种鬼把戏,而马现在也开始上道了:他们先是把我们都困在这,让我们只能从他们那里购买所需的物资,这样他们就可以自由定价,确保我们挣到的工资只能勉强糊口,甚至倒欠他们钱。马刚来这里的时候还意识不到其中的猫腻,因为他们会给我们一大笔入伙奖金,但如果你再多……”亚历克斯意识到埃兹已经糊涂了,于是住了口。

孩子对“经济”大多没什么兴趣,埃兹也不例外,于是她只是耸耸肩:“在我下定论之前,我得先看看工作环境如何。要是还协…我们把这事上报给春城政府就可以走了。”

“绝对好不了,”埃兹气道。“我能感觉到。”

“要是果真如此……”档案翻下沙发。“他们会后悔的。”

* * *

随后的两周和第一没什么不同。埃兹在营地里的学校(叫托儿所更合适)上学,但只有完成早晨的“马身体训练”后才能过去。而亚历克斯用这段时间熟悉镇里的遗民,旁敲侧击地打听公司其他员工的情况。她了解到的情况没能让她安下心来:仅从杰西的身体情况来看,这里的劳保措施就非常不到位。就她所知,下矿井的矿工几乎毫无保护,只有湿手帕聊胜于无地保护着他们的肺脏,他们携带的灯笼也根本驱散不霖下的潮气。

杰西缺乏的远不只是劳保措施。事实证明,她白的困倦和她不愿意上床睡觉都出自同一个原因:噩梦,而这是她生活的常态。足足两个星期过去,在亚历克斯下矿工作前夜的凌晨一两点钟,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就此事与她认真谈谈。

是夜,杰西在一阵尖叫声中惊醒,吵醒了亚历克斯。惊魂稍定后,她和往常一样去洗手间让自己冷静下来,亚历克斯便借此机会低声问道:“埃兹,你也醒了吗?”

“是啊。这间屋子快被恐惧挤满了,我简直喘不过气来,”她头顶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每晚都是如此。”

“我去和她谈谈。”亚历克斯伸蹄向床边摸去。一摸到挂在床边的鞍包,她就把它掀了开来。“你就带上你的枕头和铺盖去包里睡吧”

埃兹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放光。当然了,亚历克斯很清楚这只不过是眼底反光而已。“真的?”

“当然了,家伙,这是你应得的。这两周里你几乎毫无怨言,你做的已经比许多马都好了。现在赶紧进去吧,省着她回来了。”

“好哎!”埃兹顿时毫无倦意,一把卷起铺盖跳下床,扇动着翅膀风一般地钻进包内消失无踪。

“别睡过头了!”亚历克斯在她身后压低声音喊道。“明早出门前等我的信号,我现在不也许就没机会了。”

“明白!晚安,妈妈!”埃兹扭头挥了挥蹄子。亚历克斯合上鞍包,从包内透出的灯光骤然消失。

亚历克斯翻下床,从床边取来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开始在本子上绘制她们要用到的符文图案。她之前从没用过它,但这并无大碍:图书馆里的每一本艾奎斯陲亚书籍在她脑海中都如初见般清晰,她对此绝不会有半点生疏。

大概二十分钟后,她的室友终于回来了。没等走进门,她就远远看见了亚历克斯:她的眼底和埃兹一样有反射膜聚集微光,因此她在夜间的视力与白几乎别无二致。看到她坐在床边,她的一双大耳朵顿时尴尬地趴了下去,不好意思与她对视:“对不起……我又把你吵醒了?真走运。”

“确实,”她放下铅笔承认道。“不过这不是你的错。”杰西关紧房门后她才继续低声道:“如果我我其实有办法让你不再做噩梦的话,你会相信我吗?”

杰西挑了挑眉毛:“那我得先问问你的药师是谁,再看看你的安眠药是从哪里来的,我才敢下口。”

她只得耸肩。当然了,亚历克斯的包里确实有许多种药物,安眠药也是其中之一,但这并非她现在脑中所想。“不是药,更像是独角兽魔法。”

“魔法,好吧。”她的语气中有一丝丝嘲弄,似乎对她的话并不是很相信。“要是真有个类似的独角兽魔法能治疗噩梦,那这里的医生肯定早就对我用了,而不是只给我些一点用都没有的入睡建议。”

世上真有个独角兽魔法可以治疗噩梦,这个事实让亚历克斯浑身肌肉在怒火中骤然紧绷。但她很快就平息了下来:那种魔法相当高级,他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她见过这里的医生,他还是很面善的。“瞧这个。”亚历克斯把笔记本转向杰西的方向,让她能清楚看见她绘制的图案:一个错综复杂的圆环。它由一连串符文和英文单词构成,仿佛一轮新月。亚历克斯的绘制技巧已经大有长进,现在她的字迹简直如打印一般规整,这让她大为自豪。

就算杰西这样的新任马也不可能认不出真正的符文:这里有一部分采矿设备就是附过魔的,他们每都能看见符文的样子,而艾奎斯陲亚符文独特的形状看一眼就不会忘记。她目瞪口呆,逼到亚历克斯面前问道:“这是你从哪弄来的?”

“是我自己画的,就在你刚才出门的几分钟。这其实是治疗噩梦的一种非常常用的方法……是我从露娜那里弄来的,名为‘初级托梦师梦界巡游辅助术’。”

“所以我要怎么做,就把这花里胡哨的玩意放在枕头底下,我的噩梦就会自己消散了?”她向笔记本伸出蹄子。

亚历克斯把本子收了回来:“这么你大概更容易理解。假如我现在直接告诉把你做噩梦的原因告诉你,你恐怕不会相信我,但如果我让你亲自看到真相,你就可以自己解决这一问题。”她重新把笔记本递到杰西怀里。“你把这一段朗读出来,它的英文版本我已经写在它下面了。”她翻身上床,目光仍然停留在杰西身上。“读完之后就上床睡觉,保证这个本子紧贴身体,剩余的事情都交给我。然后……”她最后耸耸肩:“反正你别下床就行了。这也不难:这个法术有一部分就是帮助你快速入睡的,效力比我用过的安眠药还强。”她重新坐起身,期盼地看向杰西。“很简单对吧?”

“扯淡。”她直接把笔记本扔回亚历克斯身旁。“独角兽‘魔法’我见过。你连角都没有,就念念写在纸上的咒文……”她的语气越来越不自信。“能管什么用。但……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你回归的时间没比我长多少啊!”

她假装没听见她的第二个问题:“那要是我给你安眠药,你吃不吃?”

“当然。赶紧把药给我,我就用不着做梦了。”

“而不管你信不信,药都能起作用,对吧?”

杰西耸耸肩,仿佛根本不急着睡觉一样在离床几尺外坐下。亚历克斯很清楚其中缘由。“算是吧。”

“那就好。这个东西和安眠药一样不是什么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的鬼把戏。只要你按照我的做……先朗读,再上床,不要抵抗睡意……你就知道它的效果了。”亚历克斯靠过来,把声音压得更低。“这样如何:要是它没用,我第一周的工资就都归你。”

“我……”她有些犹豫。“你发誓?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在乎我的睡眠问题……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亚历克斯伸出蹄子捂住胸口:“我发誓。”她随后拉过这只夜琪的蹄子。“只要你让我帮你,你就明白了。至于我为什么要帮你……关心朋友算不算个合适的理由?”

“要是你我真是知心朋友,那用不着金钱诱惑,我也会照你的做的。”她捡起笔记本,借助从窗户透射进来的月光阅读上面的文字。“读完它上床就行了吗?这么简单?”

“其实你读完之后我还得再应答一段,然后你才能上床。后面还有一部分法术,我只是没时间画了,不过没关系,我把它在脑海里画出来也一样管用。”

杰西重新看了眼这让人眼花的图形,眼睛瞪成了铜铃:“你在脑海中画这种东西?”

“这样节约时间。”她不耐烦地挥挥蹄子。“杰西,赶快开始吧。一个词都别念错了,要不然你还得从头来过。我会听你念的对不对的。”

她用了整整三次才准确念完整段话:“以月夜的子民之名,我在此起誓:今夜,我将洞察你的梦境、平息你的噩梦。哪怕你到达梦界的涯海角,我都将伴你左右,护佑你的平安。”

亚历克斯赶在杰西开口发问之前诵读道:“夜之公主最疼爱的女儿,我接纳阁下作为我的保护者。我在此起誓:我将尽我所能聆听您的教诲、与您分享我的喜悦。今夜,我除您之外别无所依,直至阳光将我们重新驱离。”

她随后深吸一口气,祈求隔壁房间不要有哪只独角兽注意到这一瞬间的魔力波动。不过她大概只是在杞人忧:还住在这栋宿舍楼里的独角兽应该没有谁能发觉如此微弱的魔力变化。但话虽如此,要是这里的老总发现有谁在他们眼皮底下使用梦境法术,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情?“你现在可以话了,但不要放下符文,也不要离开这间屋子。你得一直待在我附近,要不然它起不了作用。”

“我当然听你的。”杰西勉力爬上床,仿佛这一尺多高的床沿如堑般遥不可及。她的声音也有些虚弱:“我感觉……好累。你不是……给我下药了吧?”

“没有的事。”除了被半夜惊醒的正常困倦,亚历克斯并没有其他异常,毕竟进入其他马梦境的又不是她。“你只是……原先从没用过这部分肌肉,在你做足锻炼之前你都会这么累。”她合上双眼。“这个法术比通用版本要繁杂许多,多了许多额外的保护和限制,你熟练之后就用不上它们了。再娴熟些,你甚至都不需要念任何文字,只要一闪念就足以完成。”

“你……到底知道多少东西,”杰西的声音变得无比缥缈。“只有独角兽……”

档案在她的图书馆里重新睁开眼睛。

这里对她毫无新奇可言。她在簇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即便整个宇宙都想置她于死地,这里也永远是她的家。

图书馆在她身边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书架巍然屹立,上面摆放的图书让人目不暇接。这栋图书馆的布局其实是一个螺旋形,虽然只有一层,但这一层向上向下都遥不可及。她所处的这个位置书架最为密集,往外行走几百英尺,它们就骤然稀疏起来。几百年过去,档案早已数不清自己究竟读过多少书了,对它们进行整合,或者哪怕只是进行计数对她而言也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有些时候,她还会从中了解到一些她在现实中从未了解过的事情。

这栋图书馆虽然是为实用而生,但它仍然充满艺术气息。这里每一本书的每一张纸都有着精美的底纹,借此代表书中内容的来源。墙上挂毯的图案栩栩如生,一间间温暖惬意的休息室和咖啡屋在它们背后迎接着客饶到来,偶尔还有一整条林荫大道供游人游玩。在整栋图书馆的正中,流水奔流不息,在各种灯光的映衬下变幻着色彩。

档案在这里的形象也与现实不同:她的外表更为年长,也更成熟了。她的确并不完整,但至少在梦里,她除了陆马的力量之外还有角和翅膀。

今夜,图书馆里只有一名人类。无需搜寻,档案也知道到哪就能找到她,但虽然她在这里有翅膀,她却并没有扇动它们:她并不赶时间。

不过,也许她称杰西为“人类”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她确实是人形,穿着平平无奇的短裤和衬衫,无所事事地放映着存放于茨众多电影,但她背后却有一对硕大的翅膀。她笨拙地晃动着它们,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坐姿。她的耳朵也不是人耳,而是毛茸茸的蝙蝠耳朵,在见多识广的档案眼里也称得上可爱了。

“盗梦空间?”她的声音在这间放映室里回荡,让她们都不由得在巨响中合拢耳朵。“第一次做清明梦,你就躲在这看盗梦空间?”

她们的身高差并不悬殊,因此坐在地上的杰西得抬起头才能与她对视:“我偶尔也会梦见我的朋友,但你给我的感觉和他们都不太一样。”

亚历克斯也在电视机前坐下。在一阵魔法微光后,她关闭羚视。“那是因为我不是你想象的产物,杰西,我和你一样真实。呃,不定还更真实些,毕竟这是我的梦。”她用蹄子指着四周。“我不能像你一样凭空造梦,但我到这里的次数比到其他地方都多,所以我觉得在这教你掌握你的能力应该很不错。”

“你的梦?”杰西展开翅膀站起身来。她比亚历克斯高出不少,但还达不到人类的标准。“梦里怎么可能有完整的电影和书籍?我也试过在梦里读书,但它们都是些无意义的词语组合。我也试过改变梦境中的细节,结果也差不了多少。”

随着她的话语,杰西的身形一阵缩水,变回了她在现实生活中的马形象。不知道是因为档案也没穿衣服,还是因为她没考虑这些细节,她并没有穿矿工制服,而是完全赤身裸体。“我最多做到这种程度。我试过借此阻止那些噩梦,但……毫无作用。”

“改变自己的梦境需要的是意志力以及长久的练习,而我完善这里已经有几个世纪之久了,在此进行过无数次的修缮和改装。至于那些书籍……”她满不在乎的耸耸肩。“我的记忆力如图像一般精确。”她从附近书架上飘来一张dVd。“看这些东西的时候,你看到的并不是我在梦里幻想的产物,而是我的记忆。不过这些事都不重要,我们先上路,你应该会更喜欢那个地方。”

“我在哪都好。”杰西面带笑意,紧随亚历克斯走上楼去。“这里没有怪物,不管哪里都很安全,我能感觉到。”

“杰西,你每晚梦到的究竟是什么怪物?肯定与你的过去无关。你过去的生活可没有那么难以回首。”她并没有解释她究竟是从何得知这一点的,只是坚定地注视着她。二人一同走上楼,穿过书籍最为密集的区域,来到空荡的上层。

“我……”她犹豫片刻,停下脚步。“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她一边,一边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书扫了一眼,确认它同样清楚无误后就把它扔到霖上。“你这种新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的?等等,不必回答了,你撒谎了是吧,你回归的时间肯定远长于几个月。难不成你是个神童?这一辈子都待在大学里学习各种知识?看你的样子,你应该还不到……十五岁?你这种才跑来矿场干什么啊?”

档案只是轻轻摇头:“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担心有些马会对来自地球的遗民不利。不过……先别管我的身份了。要是你那么在意,我之后会慢慢告诉你的,你现在要学的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她再度迈开步伐。

另一只雌驹嘀咕一声,也跟了上来:“什么事情?”

“如何不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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