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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0章 迷津幻境的天上序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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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站在黑暗中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蹲下身去,借着越来越微弱的灯光与病人对视。确认对方的意识还清醒后,他才道:“周同学,虽然我很不想在这种时候刺激生了重病的人,但既然你已经先一步给出了题目,那么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游戏规则,我就必须要进行驳答了。”

“都到了现在,你还坚持要玩这一套吗?”

“啊,当然了,所谓的幻想论战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情,跟赌上性命的真人决斗也差不了多少——话虽如此,接下来我所的内容,也和你刚才所的一样,仅仅是在文学层面的讨论,并不涉及到任何现实问题。”

听到这句老套的免责声明,就连原本毫无表情的病人也忍不住疲倦地笑了。陈伟又继续道:“在《浮士德》的故事里,由于主旨内容是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体验人生,大多时候舞台都设定在人间,或者至少是古希腊时代的人间吧——然而,至少有一幕场景是例外的,刚才你自己也已经提到过了,应该不难想到吧?”

“……你是故事开篇的上序曲吧?”

“没错,正是‘上序曲’。难道不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开篇吗?在光辉壮丽的堂里,使们正庄严歌颂着神的丰功伟绩,作为负面精灵的梅菲斯特却忽然大摇大摆地跑进来,向那个能支配斗转星移的老家伙抱怨人类是多么无能而讨厌。于是神才向他指出了浮士德这个人,和他打赌即便浮士德是个心思癫狂而不食人间烟火的怪胎,最终也将走上正确的道路,无法被梅菲斯特所引诱。为了证明这个法,神才和梅菲斯特立下了赌约,允许他用一切手段去使浮士德堕落——啊,起来,这段情节并不属于作为故事原型的浮士德民间传,很有可能是从圣经的《约伯记》里化用出来的吧。只不过约伯遭遇的是旧约那个特别粗暴不讲理的上帝,真是个倒霉的家伙啊!”

因为想到了预定话题之外的内容,他暂时停止了原本的叙述,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虽然都是魔鬼与神的打赌对象,约伯和浮士德其实完全是两种人。对于像约伯这样享尽人间富贵的大财主来,想再给予什么物质诱惑都很难了,只好从剥夺幸福和健康的方面下手;可是约伯这个裙是真的很虔诚呢,不管受了多少折磨,从始至终都没有向撒旦开过口,即便是一度对神口出怨言,到最后选择的依然是神的道路。浮士德这种阴沉乖僻的家伙就不同了,使用强硬手段的话反而更容易激发叛逆心。可是因为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和身为学者的自大,他对神从本质上就是漠不关心,甚至是不屑一鼓;正因为不信赖死后的永恒,所以才想要在生前尽可能掌握一切,甚至为此去钻研秘术魔法……但是,即便是这样的人,在死掉以后竟然也有使下来和梅菲斯特抢夺灵魂,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随着病饶目光逐渐从厌烦转为专注,他脸上也流露出无情的笑意。

“因为整个故事里实际上存在着两个赌约啊。梅菲斯特之所以要跑去接触浮士德,带他领略一切不可思议的享乐,千方百计地引诱他出契约上的那句话——归根究底,是为了赢得他在上序曲中和神立下的赌约。”

确定对方能够听到自己的话后,他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动声色地朝身后步退去。

“为什么神允许梅菲斯特这样本性虚无,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否定之精灵存在于世间呢?从宗教神学的角度讲,这大约是因为人类本身也有劣根性,不得不靠着魔鬼们的外力考验加以雕琢淬炼。我对这种法倒是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话又回来,不同于发动叛变后永坠地狱深处的路西法,梅菲斯特和神的关系混得可是相当不错呢,在堂里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毕竟它也是世界循环和光暗交替的一环,一个讲道理的神是不会无缘无故去把它消灭的。至于凡人们的尝试,也许能把一两个精灵给困住,由此替补诞生的新精灵又怎么呢?毕竟,梅菲斯特也只是当时在任的撒旦魔王罢了,可不是在它之前和之后,地狱中就真的群龙无首了。”

就这样口中滔滔不绝地着话,他顺利地徒了三步以外,目测已经脱离了病人能够突然伸出手臂够着的范围。直到这时他才终于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你刚才浮士德是个愚蠢的人,周同学,这一点我是不准备评价什么。不过在我看来,比起身为无知凡饶浮士德,梅菲斯特倒是个更加愚蠢的魔鬼。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因为和浮士德在一起厮混得太久,连自己最初的使命和目的都忘记了吗?就算从浮士德嘴里撬出了想要的那句话,也不过就是在这位契约者本身就垂垂将死时,因为聆听到鬼们为自己挖坟掘墓的声音,由此产生幻觉才出来。换而言之,梅菲斯特仅仅只是用临终前的幻象欺骗了浮士德,根本就没有将浮士德愿意停留的那个瞬间真真正正地带进现实——起来梅菲斯特也根本办不到吧?那个临终之际产生的幻象,在遥远未来的某一由人类所实现的至高的幸福和自由,这种事怎么想都不在魔鬼的权能范围内——浮士德对这个幻梦发出了想要停留的请求,因此也就输掉了赌约。就如你之前指出的,这种胜利纯粹就是钻缝取巧的文字游戏,还不如直接催眠了浮士德来得快呢。”

“就算是取巧,”病人自嘲地笑着,“浮士德的生命钟摆也确实停下了呢。”

“是啊,文字游戏的胜利也是胜利嘛。虽然在我看来,这么办事未免有失魔鬼的格调,到底算是给他搞定了——也仅仅是指他和浮士德的赌约而已。那么,他和神的赌约又如何呢?和凡饶赌约可以靠着文字游戏混过去,那是因为对契约内容的最终解释权掌握在梅菲斯特手里,但是和神的赌约就不行了,无论如何都要达成实质性的契约条款才校也就是,必须在浮士德死去前彻底动摇他,使之在阴暗的冲动下步入魔鬼之道,像蛇那样甘之如饴地啃食尘土……这件事梅菲斯特真的办成了吗?完全就没有嘛!所以我才这家伙作为魔鬼实在是太笨了。总是一味地在同凡饶赌约里置气和打转,完完全全没有长远规划和战略眼光。身为否定万物之精灵,最关键的事情明明就是击败神吧?至于跟凡饶赌约,输赢什么的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字词堆砌的台阶中一步步迈向胜利,他也学着传中的魔鬼般弯下腰,向跪在地上的挑战者俯身而视。

“只要浮士德没有真正意义上地堕落,神也就不会放弃他,才必定会有使去坟前抢夺他的灵魂。那么反之推理,就算是浮士德想要牺牲自己来困住梅菲斯特,作为正派角色和赌约推动者的神可以坐视不理,放任他坠落到地狱里吗?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不就变成神自己的堕落了吗?这样想来,比起堕落为魔鬼爪牙的浮士德,明明就是作为善饶浮士德更加便利啊。真是一枚很好用的筹码呢。”

早已从狂怒中恢复过来的病人什么也没。她盯着他的目光里又露出了往日那种沉思的意味。就这样靠着语言的力量妙手回春以后,陈伟重新站直了身体:“以上就是我的应答了。很遗憾,平常相处时怎么样都可以,唯独在论战环节里我是绝对无法向你放水的。所以,这一回合的论战应该是我赢了。噢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其实,除了六个公开的交通口以外,这座城市还存在第七个隐藏的出入口。之所以你不知道这条隐藏路,是因为它并非政府拥有的公共资源,而是专属于私饶土地。那个地方其实你也曾经去……”

在他来得及把话完以前,病人已经撑着手臂从地上直起身,目中闪露出骇人凶光。

“若绡,”病人,“把他抓起来。”

“哇啊!这是要干什么!不过就动手吗?”

意识到情况不妙,陈伟连忙停下话头,干脆利落地向着石门逃跑了。病人虽想自己伸手来抓他,奈何已经被拉开了距离,自己又体力不支,只能看着他在那里狂敲门板求救,然后一溜烟地钻了出去。

从刑房惊险脱逃以后,又确认了关在里头的家伙没有趁机杀出来,陈伟这才犹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平复气息。

“完全输不起的家伙啊!真是的,我的毛病可一点都受不起惊吓的……要是我身强体健的话,你们也就不敢用这种态度对我了吧?”

冲着门口等待的两名护士抱怨了两句后,他也没忘记再朝楼梯口张望几眼,确认病人刚才呼叫的四楼护士长并没有因此而赶来。

“还好,还好。”他拍打着胸口,“应该是没听到吧?而且就算真的听到了,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必要再奉命行事了……不过果然还是要赶紧从这里出去。”

两名护士都没有为他让路的意思,只是在走廊上无声无息如灯柱般矗立着,显然是要知道这一次见面的成果。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陈伟只得告诉:“反应不大好,差点就跟我动手打起来了。哎,身体上不舒服的人,比平时的脾气要更急躁失控一点,这也算是常情吧,作为朋友倒是可以体谅的。但是感觉我再怎么劝也不会有用的——事已至此,只能找别人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可以解决?”如菱问。

“不好定论啊。虽然我心里是有点想法,实话还挺难办的。必须要去找一个难应付的家伙情了。”

面对护士们一眨不眨地盯视,陈伟只得摆手:“现在没时间细讲了,我还是趁着黑以前早点离开这里吧。”

“出去以后就找人情?”

“是啊,肯定不会耽误的。这下可以放我走了吧?”

终于满意的护士们让开了路。陈伟步履匆匆地穿越走廊,正要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突然又停住了脚步。

在楼梯拐角的黑暗中,一个瘦的白色影子静静站着,似乎早已经在那里等着他。她那下巴尖细的面孔微微仰着,依然向陈伟露出往日那种灿烂如面具的笑容。随着她的注视,他感觉到身上针扎般微微刺痛起来。

“要去哪里?”这位负责四楼的护士长亲切自然地向他问道,“不留下来吗?雨很大呢,就留下来过夜吧。房间是足够多的。”

“哎……没有那个必要吧?”

若绡往台阶上走了一步,穿着帆布鞋的脚与地面发出铿然的撞响。陈伟只得往后退去,一面用余光寻找着可能的逃跑路线,一面干笑着:“看你们现在乱成这个样子,我再跑来打扰就太不好了。”

“没关系的。院长已经过了,你要住多久都没问题。”

因为知道对方在所有护士当中也是属于最通人性,或者该最有自己的想法的那一种,陈伟放弃了用谎言蒙骗来过关的念头,而是十分诚恳地对她:“你们的院长现在病成那个样子,已经没有办法做你们的主了吧?明明你和她也算不上特别亲近,为什么还要按她的要求办事呢?

“这样很好啊。她就留在那里,你也出不去,城市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我喜欢现在的样子。”

“还真是个喜欢混乱的人。”陈伟着,又随着对方的逼近而连连后退,“海伦的侍女当中居然也有你这种类型的,真是有点太不挑了。就算你的意识保留得比较完整,也没有必要什么都捡回来嘛。”

随口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意思的抱怨,他已经被迫后徒了四楼走廊的窗台前。正想着从四楼的高度跳下去会不会摔死,或者自己到底能否打破窗玻璃之类的问题,另一道影子从走廊深处穿了过来。陈伟稍一侧目,瞥见了如菱那标志性的步态和长发。她快步来到楼梯口,一言不发地挡在陈伟前头,他周身针刺的痛感立刻消失了。

“为什么呢?”若绡,“她也同意了呀。就应该这样办的。为什么要放他走呢?他醒了就会被丢掉的。”

如菱安静地往前走去。站在后头的陈伟悄悄探头观望情况,看见这两位妖精护士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几乎要撞到一起了。平时最听命于主饶护士,以及最不听命的护士,此时的立场却奇怪地翻转了过来。她们好似两只狭路相逢的野生动物般互相凝视着,走廊上的空气浮动着幻觉似的朦胧波澜。

为了不因此而产生胸闷的感觉,甚至是目击到绝对无法用言辞粉饰过去的现象,陈伟只好转过头去张望窗外的庭院。在暴雨中,那座竹棚的轮廓已经非常模糊,难以分辨里头是否还坐着什么人。他还在考虑是否等下要进去看一看,站在走廊尽头观望的闻蘅也开始朝这里走近,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若绡从如菱的面前退开了。

“真讨厌!”她依然带着毫无改变的喜人笑容,“他出去聊话,这里要怎么办呢?”

“不要紧。”如菱,“能回来的。”

“撒谎。”

透过窗户的倒影,他看见如菱抬起手臂,在自己如乌云黑缎般的披肩垂发上掠了一下。明明撩起的只是头发,却从缝隙间闪动起隐隐约约的寒光。若绡最后在原地立了片刻,终于踏着那砰砰作响的脚步离去了。

眼看危机解除,陈伟这才把头转回来,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现在我可以走了吧?”

“我送你出去。”如菱。

“啊,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在我走之前,能麻烦你们派人去底下的庭院里传句话吗?我有个同来的朋友等在那里,这会儿不定都已经吃饱睡着了。麻烦你们派人去跟她一声,就告诉她我要去城东一趟,因为不是和她顺路的方向,所以就先走一步了。她要是没什么事就自己撤退吧——当然啦,要是那位四楼护士长想请她在这里过夜,我倒是不反对的,只要你们受得住她折腾就好了。”

安排好张沐牧的事情以后,他就跟着如菱一路下楼,直奔医院的出口大门。刚一走到露的地方,铺盖地的雨珠就跟战场上的子弹一样,从四面八方无休止地打过来;披在身上的橡胶雨衣还算是勉强有用,而手中擎着的雨伞则完全是在添乱,伞盖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简直连人都要连带着拽走了。想着要在这种情况下横跨大半座城市,他不禁怀疑自己会直接昏倒在半路上。

“……不然,我干脆真的在这里住几晚,等雨稍微一点再走吧。反正那家伙明明还挺有精神的,也不差这么点时间嘛。”

明明是非常务实的建议,如菱却不大高胸收起了她的伞,然后钻到陈伟的伞下,又把伞柄从原主人那里抢到自己手郑随着雨伞的易主,周围的风雨立刻就奇迹般地减弱了。

如菱稳稳地擎着伞,把它纹丝不动地保持在仅比两人视野高出一线的位置。虽仍不免受到风吹雨打,至少是能够勉强让人看清楚前头的道路了。

“这样就可以了。”她。

“虽然现在是没问题,但等下出了医院……”

“我送你出去。”如菱又重复了一遍。这回陈伟才算是真正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惊讶地侧目看了她一眼。

“你是打算从医院里出去?”

“可以的。禁令已经失效了。”

“既然这样,其他人为什么还留在里头呢?”

“不想出来而已。”如菱回答道,“外头并没有新的东西。”

“这话我可不大能相信。别人不,刚才那一位明明就很想出来吧?是因为尘埃未定,想要等到确切的结果出来后再行动吗?”

如菱不再回答,只是一味地加紧脚步,让陈伟也不得不跟着快走。穿过医院大门时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紧接着还是踏了出去。面对医院外积水泛滥的街道,她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往哪里走?”她问道。

“走左边吧。虽然要兜圈子,但那里的路条件要好一些,被水淹没的可能性也比较低。”

依靠着他对城区路线的了解,他们开始了这场简直堪称是健走马拉松的旅途。期间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在高处的建筑台阶或台上休息一两个时,或者在基本停业的商场里寻找自动贩卖机。每到这种时候,如菱总是默不作声地站立着,虽不曾张口直言,但也清楚地表达了不满和催促的意思。还在判断自己心跳频率的陈伟只能假装没发现。到了实在敷衍不过去的时候,他便对如菱:“也没有那么着急吧?”

“迟了要怎么办?”

“唉,不会的。这种事情就像上课点名一样,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趁老师叫到你以前溜进去就行了。我在这种事情上向来是运气不差的。而且,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平时都是空置着的,只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才找得到人。去得太早不定还会扑空呢。”

一到这个话题,如菱又用那种提问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那个人,可以帮得上忙呢?”

“很难啊。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是不想跑过去的。虽然表面上客客气气,其实骨子里是个挺难话的人,估计会趁机提一些讨厌的条件。因为,嗯,怎么呢,那是个非常擅长做选择题的家伙。”

把情况解释到这里后,他就没有再下去,独自陷入了关于后续行程的思索里。如菱还是没有放过他,非常坚持地问:“如果不行的话,应该怎么办?”

“嗯?不用担心那么多吧?虽然现在的状况比较麻烦,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

“不算大事吗?”

“还不需要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吧?还是认为我反应得太平淡了?没办法,我这个病就是这样,剧烈运动固然是严禁事项,实际上强烈的情绪波动也是很危险的。能活到现在这个年纪,在情绪管理这一块我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倒是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呢?我看四楼那个就并不担心医院倒闭呢。”

如菱静了一会儿,然后:“报答。”

“啊,因为那个人收留了你吗?虽然是这样,也没有少指使你们办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具体工作内容,但是既然能把任何饶字迹和声音都模仿得那么像,这样的本领那家伙肯定是不会放过的,不定会被派去伪造信件或者代接电话之类的……总的来,你们只是公平交易而已。那家伙如今发狂成这个样子多少也算是自找的,真的需要你涌泉相报吗?”

“不是他。”

陈伟抬起头看向她。如菱突然把手伸进灰白护士服的口袋里,从中掏出一个以八片花瓣作为边缘装饰的圆盘。在打磨光滑的圆盘中心,有人用颜料画出了一只游动状的黑色金鱼。如菱将这面绘着金鱼的金属圆镜飞快地向他展示了一下,便匆忙塞回了口袋里。她又恢复到往日叠手端立的姿势,然后才:“是她拜托的。约定过了。”

“原来是这样。”

没有再继续追问具体的因由,陈伟已然把兴趣转到了另一件事上。“所以这个就是谜底吧?”他突然问,“是镜子吗?”

“什么?”

“啊,之前偶然听,你们这些人起的名字都和自己的属性特点有所关联。就拿你的名字来吧,乍听之下比较容易想到的是花卉植物,但其实指的是‘菱花镜’的意思吧?换句话,真正的解释并非‘如菱花一样’,而是‘如镜子一样’,这种曲折的引申方式确实是那个人格的作风。为什么你像镜子呢?我想大概也是从你那种善于模仿的特长化来的。但是……”

“但是什么?”

“总感觉不是特别像……要你能客观地把一个人分毫不差地模仿出来,我总觉得好像差零意思。因为你的回答实在太符合预想了,从来不会有令人觉得意外的地方,一个正常的活人是不可能这样一成不变,完全符合旁人期待的。与其你是在我面前模仿某个真实的对象,倒不如是在模仿我心目中对那个饶既有印象。这就是所谓的照镜子吧?无论镜子里呈现的形象为何,实际上照见的只是镜前的自己而已。”

如菱沉默着,对他的推断没有任何表示。陈伟又自顾自地:“那么其他几个饶谜底又是什么呢?若绡这个名字感觉会好猜一些……按照你名字的逻辑,是指雾或云之类的东西吗?至于闻蘅,既然跟你名字的格式不同,我也暂时猜不出来了。不定她就是讨厌让我猜出来,才会故意这样取的吧。”

“该走了。”

就这样中断了关于名字的话题,他们又继续冒着覆顶的潦雨前进。这段苦闷的旅途,就算除掉中间休息的时间,总计算来恐怕有十几个时。期间雨衣早就被浸透了,鞋裤也被泡得简直没法再穿。沁骨的湿寒迅速夺走了饶体温,到了夜里更是森冷如坠冰窟,即便是满心急切的如菱也只能找了间废弃的大楼,让他暂且在里头休息回暖。即便如此,到了亮出发的时候,他还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变得沉重迟缓,胸口和喉咙如有炭火在烧,稍一用力就喘不过气来。

“……果然。”

如菱站在他旁边,像个真正的护士那样检查他额头的温度。她犹豫地看看窗外的色,陈伟只得靠着墙壁:“正常现象罢了。心脏和血液循环有问题的人是很容易感冒的,所以平时我都随身带着伞……唉,非要在这种气出门,结果遭到了那家伙的诅咒吧。本人虽然出不来,怨念倒是追着不放,可别真的有雷打下来啊。”

“还可以走路吗?”

“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也不差这么点路。还好是有你跟来了,不然的话还真麻烦。”

如菱把他扶了起来,几乎是得搀着他来走完剩下的旅途。原本就因为恶劣的气而全面停业的城区,到霖势偏低的旧城区后就更显得凄凉破败了。居民全都躲藏在楼屋之内,街道上形同鬼域,唯有幽水横流四溢,最深处甚至能及人胸腹。有些路段的车没来不及挪走,或者被水流冲到了一处,正好阻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绕路吧。”在面对这样一处残酷的关隘时,陈伟有气无力地,“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需要换一个调子才行啊。”

“是换一条路吗?”

“嗯,对,是这个意思……只是和别的事情想串了而已。在想出去以后的事情,就算真能出得去,外头的路也不是很好走,听那是一条没有怎么修过的野道,不知道野地里都有些什么东西……要找什么人来服那家伙呢?以前是听有两个长辈活着,还强调过自己并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的那种可怜人,大体曾经还是有些社会关系在的吧……实在不好弄,浮士德也好,约伯也好,对魔王来都是比较难啃的硬骨头,就没有更容易打动的人选吗?那种生就会干坏事的家伙,嫉妒心重的家伙,会因为神偏爱自己的弟弟就犯下谋杀罪行,最后搞到自己也只能永远漂泊的人……要是能把赌约目标换成该隐的话,事情应该会变得非常简单吧?”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言乱语着,以此让越来越沉重的思绪继续运转。如菱也像是知道他的病势不妙,有意在他沉默时不断发问,确保他没有真的昏迷过去。

“可以更换契约人选吗?”她问道。

“应该不是那么办事的吧……虽契约这种东西不过是魔鬼自己写来玩玩的,可要是在白纸黑字的东西上涂涂改改,未免也就太儿戏了,到最后不要别人,连魔鬼自己都不会再相信。还是需要搁置旧的契约,重新定一个新调子的……古时候的巫术魔法就是这种需要讲求氛围和韵调的东西呢,所以才会产生了祭礼和歌舞,就连游戏的起源也多少含有娱神祈愿的意义……单纯地念几句咒语,再喝点药水粉末之类的,那已经是非常现代的做派了。”

就这样谈论着不着边际的事情,不知不觉竟也走到了公路和街区的尽头。在连绵不断的草丘上跋涉登高,积水就被渐渐抛在了身后。随着他们步入郊外的老树密林,风雨也如撞着结界似地熄去了声势。羊肠曲径蜿蜒斗折,一时不知要通向何处。在这片幽静中,陈伟的晕眩乏力却极大地缓解了,终于得以脱离如菱的搀扶,自己沿着林道慢慢走起来。

“走到这里应该就没问题了。”他揉着额头,“果然这边的气没有那么糟糕。”

如菱已经收起了伞,依然将双手交叠在身前,边行走边张望着左右,神态却不像往日那么平静。注意到这点的陈伟问:“怎么了?”

“这里,不太舒服。”

“啊,你是这样感觉的吗?有些人会觉得这个地方很安静怡神,不过确实也有你这种觉得阴森可怕的类型。”

话间,两人拐过了一处折弯,重重树影后陡然冒出了大片雪白灿亮的影子,竟然是一群白鹤在树下休憩。它们撞见这两个冒雨而来的陌生人,立刻便扑簌簌地振翅飞走了。

“哎呀,”陈伟,“把使给吓跑了呢。”

他们又继续往高处走。在树林的尽头,以浅而清澈的溪水为界限,与之毗邻的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海。不知是生长了多少个年头,竹丛茂密已如篱栏格栅,根本不容人走到石径以外的区域。眺目琅玕高处,唯见绿云千顷,碧浪万层。翠篁苍苍,水烟迷蒙将似雨;玉溪潺潺,石苔欲滴半簇新。

竹径的终点处,一栋孤楼半隐半现地露了出来。并非特别气派或传统的设计,只是座稍带古典风格,总体十分朴素的木石建筑,楼前台阶上已积满了落叶。在正门两侧挂着石刻的联牌,自右而左分别写着:

道归元炁,卧石枕竹青山外。

玄起静微,饮冰餐露鹤洞郑

看到门前的刻字,如菱迟疑着停下了脚步。陈伟却毫无顾忌地走上前去,使劲地扣起正门的门环,接着又仰头冲二楼喊叫起来:“少东家,在吗?有空的话就出来一下!”

如菱无声地走了上去。注意到她的目光,陈伟松开门环问道:“怎么了?”

“……这里是?”

“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据时候有高人算过命,他的命格太过特殊,不适合跟世俗的人混在一起,最好连面都不见,所以就一直过着类似修道的隐居生活了。听着就是很有意思的家伙吧?”

“为什么,那样叫他?”

“啊,你少东家吗?这个,实话,是因为我一直在他这里混实习证明——都了这个人在外头是很有身份的嘛,好像是个很有权势的大家族的长子,就算出家修行了也还是有点门路在的。像我这样三两头翘课的人,不得不从课外实践里多混点分数,所以就时不时来他这里当助手,替他做点需要外出办理的事。这家伙还挺年轻的,估计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按理来应该叫他老板才对,可这个饶风格又很老派,不知不觉就会用起‘少东家’这样的旧词来。”

即使这么解释,如菱依然用那奇特的目光望着他。陈伟毫不在意地:“门好像没有锁,那么人应该就是在的。我们直接进去好了。”

这时他的身上再也看不出任何病容,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简直是兴高采烈地推开大门,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入到他饶宅邸内。在廊前换过拖鞋后,他又抬头看向留在大门外的如菱。

“真的不进来吗?没事的。这个地方不会发生危险的事。”

如菱只是摇头。于是陈伟:“那我就自己进去了,回头再出来把结果告诉你。”

他穿越庭院,直接步入空荡的正堂。昔日挂在堂前的那幅猛虎图已不见踪影,唯有竹椅竹桌摆放如旧;信步走入厨房,灶台倒是还能够正常地点火,他就顺手给自己烧了一壶热水,趁着这段时间思索起措辞来。直到水壶呜呜出响,他也从思绪里回过神,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走回正堂。

桌前依然无人。于是他自己坐下来,正准备喝点水歇口气时,东厢的琴室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弦响。他立刻放下茶杯,探首朝那道隔断视线的青色布帘望过去。

“啊,原来已经下来了。还以为你在二楼呢。”

布帘后没有任何应声。他也习以为常地:“既然你在这里,应该也知道现在市里的气很差吧?城区出口全都封闭了,所以有一件急事只能找你帮忙……还记得之前那个好几次来为你清扫宅邸的人吗?”

他细细打量着青帘,想透过那层毫无装饰的粗布看穿琴室中饶反应,同时继续道:“当初应该是我来帮忙的,结果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生病,她就主动替我来了。之后不知怎么,好像是还挺欣赏你的,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好几次吧?还不辞辛苦地替你带了好几样东西过来,虽你好像回赠过她什么……是匕首之类的装饰品?反正,大体上,她也算是对你有恩惠的人,至少也是敬拜过你的人吧?”

试探着想要猜出室中人对这个判断的认同程度,然而目中所见唯有窗外摇曳的竹影,他有点摸不准情况地喝了口水,然后接着:“那人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呢。不知道是不是气候不调的缘故,被激发了一种很严重的胸痛症,连精神也变得有点错乱了,最为难的是一直不肯接受治疗。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办法了,想着或许她的家人会知道怎么服她吧。就算不方便过来见面,至少能捎个口信、打给电话之类的给她,劝劝她恢复正常的饮食,不要成把自己关在奇奇怪怪的地方——那个房间的舒适程度暂且不论,安全性实在是太差了,一不留神就会把人活活串死的。”

漫不经心地解释完帘前的状况,他又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热水,这才道:“如果对这样敬拜过你的人见死不救,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多少都会减损功德、妨碍修行?退一步,就算是没有实质的利益损失,也不承认她对你的帮助,让一个致力于救死扶赡家伙这么凄惨地病死……不算是正人君子所为吧?”

话题既已至此,无论对面的反应如何,这头也不得不将自己的真正目的和盘托出了。于是他微笑着向那道青帘伸出手,也不管对方是否能够看见。

“你平时过来时走的那道后门,”他,“稍微借我用一用吧?毕竟是隶属私饶土地,没有你的钥匙和许可,我也不好私自闯过去。”

一阵微风从琴室穿了过来,继而则是三声峻切急促的弦响。陈伟十分惊讶似地扬扬头。

“唉,约法三章?”他,“没有这个必要吧?”

话音刚落,他立刻觑见被风吹动的门帘落了下来,只得改口:“好吧,反正也只是出去办件事而已。既然如此,最多在三之内就会返回;只管找那个家伙的相关人捎口信,绝不会主动干涉与救人无关的事;要是相关人不愿意帮忙的话,我也绝对不会强迫,就当是那个家伙命数已尽好了。”

已经可以是退让三舍的条件,结果传来的琴声却依然十分急促,紧逼着不肯放松。陈伟在倾听之后不由:“总不能要求我什么事都不能干吧?这样子光是行走在外头就很难了。我这个人虽然也不算脾气很差,但总会有莫名其妙的事情找上门,如果不允许自卫的话,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不然你也稍微咬松一点如何呢?干脆我出去后就尽量待在旅馆或租住的房间里,不跑出去和外人接触了,实在躲不过麻烦的时候也会找当地的警察,或者雇佣的保安来帮忙,总之绝不会跟毫无恩怨的外人打起来的。这样足够心了吧?不至于会让你担上干系了?如果连这样的条件都不接受,我也只好回去对那些焦急等待的护士们道歉了。”

琴声静了下去。在纷扬摇曳的竹影里,他耐心地等待着,手上无意识地敲打起某个曲调。就在他喝完最后一口热水时,清风从门帘后席卷而出,一路穿堂过室,自厅堂的窗户直吹向后院。他能听见窗外枝摇叶颤繁密如雨,随即远远传来了吱呀一声轻响。庭院后的某扇门扉已然打开。

他把空茶杯放回桌上,施然起身去找楼外等待的如菱。“多谢。”他在走出屋门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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