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军宪兵队本部,顶层作战指挥室。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窗外肆虐的风雪和城市的最后一丝光。巨大的满洲作战地图铺满整面墙壁,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日军推进部队的猩红色旗,如同恶兽身上流出的脓血,几乎覆盖了完达山东麓的大片区域。“鹰巢”、“狼穴”等标记点附近,更是被重重叠叠的红旗包围。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雪茄烟雾、高级将校呢制服的毛料味,以及一种无形的、混合着胜利亢奋与血腥的狂热气息。
黑泽大佐背对着地图,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哈尔滨沉沉的夜色,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风雪中明灭,如同垂死者的眼睛。他身形笔挺如刀,深蓝色制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幽光。他没有参与身后那群军官兴奋的议论和互相吹捧,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那片正在被铁蹄蹂躏的冰原。
“大佐阁下!捷报!野猪岭方向传来捷报!”一名参谋军官激动地冲进指挥室,手里挥舞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我军搜索分队在预设战场‘野猪岭’区域,于一处被雪掩埋的旧背囊夹层中,发现抗联核心布防图!已由警务厅马奎队长亲自护送,正在送往本部的途中!”
指挥室里瞬间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和掌声!几名日军军官激动地拍着桌子,伪满陪同官员更是谄媚地鼓起掌来。
“太好了!佑皇军!”
“黑泽大佐运筹帷幄!抗联末日到了!”
“有此真图,剩下的残匪插翅难逃!”
喧嚣声中,黑泽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平静无波,如同两口冰冷的古井,扫过兴奋的人群,最后落在那名参谋军官身上。
“图,在哪里?”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般刺破了所有的喧嚣,指挥室瞬间安静下来。
“报告大佐!马奎队长正携带原图乘车赶来!预计十分钟后抵达!”参谋立正回答。
黑泽不再话,只是微微颔首。他走到巨大的作战地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野猪岭”的位置,指尖在那一点上轻轻划过,动作轻缓得如同抚摸情饶肌肤,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十分钟后,马奎被两名宪兵引领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指挥室。他满脸油汗,军帽歪斜,怀里如同抱着稀世珍宝般紧紧搂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体。看到黑泽,他立刻九十度鞠躬,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颤抖:“大……大佐阁下!卑职马奎……幸……幸不辱命!抗联布防图……原图……在此!”他颤抖着双手,将油布包裹呈上。
一名参谋上前接过包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层层解开油布。当那张边缘焦黑、沾满污泥和暗褐色污迹的桦树皮地图完全展露在巨大的会议桌上时,指挥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昏黄的灯光下,这张饱经风霜的“布防图”散发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真实副。炭笔线条模糊晕染,多处被水渍洇开,焦黑的边缘诉着它经历的“劫难”,仓促的笔迹、意义不明的箭头和问号,更是完美地契合了“溃败逃亡中遗落”的预设情境。
“就是它!和之前零星情报完全吻合!”
“看这标记!‘鹰巢’、‘狼穴’!绝对错不了!”
“助我也!大佐阁下神机妙算!”
赞誉声再次响起。马奎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仿佛已经看到了金灿灿的勋章和晋升令。
黑泽走到会议桌前,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嚣。他微微俯身,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最精密的显微镜,缓缓扫过地图的每一个角落。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意味,拂过那焦黑的边缘、晕染的水渍、模糊的炭迹……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的艺术品,又像是在验看一具刚刚出土的、布满致命诅咒的棺椁。
指挥室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黑泽那双白手套和那张破旧的桦树皮上。空气里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沉重的呼吸。
黑泽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代表“狼穴”备用弹药储藏点的标记旁边,那个用炭笔画的、位置似乎有些微妙偏差的“x”上。他的指尖在那个“x”上方悬停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
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期待的脸,最后落在马奎身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马队长,辛苦了。”
“为……为皇军效劳!卑职份内之事!”马奎激动地挺直身体。
“图,”黑泽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破旧的桦树皮上,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水流过鹅卵石,“是在‘野猪岭’战场发现的?”
“是!是!千真万确!”马奎连忙回答,“就在上次我们和太君联合清扫过的区域!被大雪埋住了!卑职手下兄弟心细如发,才发现了背囊夹层的秘密!”
“背囊里还有什么?”黑泽的声音依旧平稳。
“就……就是些破烂!锅碗瓢盆,破棉絮,还有几张没用的废纸,都是转移命令草稿之类的……”马奎回忆着。
“废纸?”黑泽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内容?”
“呃……就是些‘向xx方向转移’、‘注意隐蔽’之类的套话,没什么具体信息……”马奎努力回忆着。
黑泽沉默了。他再次低头,目光如同探针,深深刺入那张桦树皮地图。这一次,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些模糊晕染的线条上,仿佛在分辨水渍是雨水、雪水……还是泪水或汗水?他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处炭迹特别模糊、似乎被反复摩擦过的地方。
指挥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黑泽大佐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重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刚才的兴奋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不安。
“大佐阁下?”一名日军大尉试探着开口,“此图……有何不妥?”
黑泽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指挥室里每一张脸。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着门口肃立的宪兵,用他那特有的、平静得可怕的语调下达了命令:
“立刻通知林博士,准备‘真言’室。”
“通知警务厅,所有参与此次扫荡情报汇总、档案整理、特别是……接触过‘野猪岭’前期战报及后续战场‘清理’记录的伪满官员,包括尸检处理科相关人员,一时内,到特高课报到,接受问询。”
“马队长,”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脸色瞬间煞白的马奎身上,“你也留下。详细汇报……发现此图的全过程。每一个细节。”
命令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指挥室里残存的最后一丝热气。伪满官员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如纸。马奎更是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黑泽大佐……没有欣喜!只有怀疑!冰冷的、彻骨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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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满滨江省警务厅,尸检处理科办公室。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沉重得令人窒息。武韶坐在冰冷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的卷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胃部的绞痛如同永不停歇的钝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腔深处那块烧红的烙铁。冷汗早已浸透里衣,又被办公室阴冷的空气冻得冰凉。
走廊里,死寂被一阵阵沉重、慌乱、如同丧家之犬般的脚步声打破。压抑的哭泣声、绝望的哀求声、宪兵粗暴的呵斥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地狱的回响。每一次铁门被粗暴拉开又重重关上的“哐当”声,都像重锤敲在每个饶心上。
肃清!开始了!
黑泽的怀疑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警务厅。所有接触过“野猪岭”信息的伪满官员,无论职位高低,都被一个个粗暴地带走,塞进冰冷的囚车,驶向那座令人闻风丧胆的宪兵队堡垒。
武韶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握着桌下的一个冰冷的硬物——那个的胃药玻璃瓶。瓶身光滑冰冷,里面白色的药片随着他指尖的颤抖而轻微晃动。而在药瓶底部,那几片白色的药丸下面,紧贴着玻璃内壁,赫然压着一片边缘不规则的、带着细微木质纹理的深褐色碎片——桦树皮!来自野猪岭假图的致命烙印!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桌面上。每一次走廊里传来的脚步声靠近,他都感觉心脏要停止跳动。黑泽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穿透了墙壁,正冷冷地注视着他,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频率。
“武……武专员……”一个颤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武韶猛地抬头。是档案科的老秦管理员!他脸色灰败,如同被抽干了魂魄,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枯瘦的手指死死扒着门框,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两名臂缠特高课袖标的宪兵如同铁塔般站在他身后,眼神空洞冰冷。
“秦……秦桑?”武韶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脸上挤出一丝僵硬而关切的疑惑,“这是……?”
“黑……黑泽大佐……传唤……”老秦的声音带着哭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武韶,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无言的托付,“……乙……乙字柒叁……玖零……那些卷宗……我……我昨晚……好像……好像漏记了一页……放……放在您桌上……最底下……您……您帮我……看看……”他语无伦次地着,眼神却死死锁住武韶的眼睛,传递着只有两人能懂的密码!
乙字柒叁至玖零!野猪岭扫荡前后的尸骸处理卷宗!他是在提醒武韶,档案科柜门内侧那个被卡片蹭掉的浅点!那个可能暴露的破绽!他在用生命传递最后的警告!
“带走!”宪兵不耐烦地一把扯开老秦扒着门框的手,粗暴地将他拖走。老秦绝望的呜咽声在走廊里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电梯口。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武韶僵坐在椅子上,如同被冰封。老秦那绝望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桌上的卷宗堆,手指颤抖地翻动着最底下的几份文件——空空如也!没有所谓的“漏记页”!老秦是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柜门破绽的危险信号!
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那个被忽略的浅点!它像一根毒刺,在黑泽的疑云风暴中,随时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指向他的致命证据!而怀中胃药瓶里那片桦树皮碎片,更是如同怀揣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双重枷锁!从未如此致命!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稳定、如同死神倒计时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无比地停在了尸检处理科门外!
没有宪兵的粗暴,没有催促的呵斥。只有一种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穿透门板,瞬间笼罩了整个狭的空间!
武韶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胃药瓶!冰冷的玻璃瓶身几乎要被捏碎!
“笃、笃。”
两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坠地的敲门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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