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上,眼见姚胖子终于心满意足地撂下筷子,陆国全心里提着的那口气才算缓缓吐了出来。
这胖子,简直像是猪八戒投胎(没准儿真是!),这食量放眼上海滩怕是难逢敌手。
哥哥陆国忠还让他来“照顾”我们?
他不把我家米缸吃空,我就得念阿弥陀佛谢他嘴下留情了。
“舅舅,吃好了?” 江玥玥试探着问,脸上带着笑,眼里却藏着一丝对米面储备的忧虑。
“好了好了,过瘾!实在是过瘾!” 姚胖子摸着圆鼓鼓的肚子,靠在椅背上,一脸餍足,
“我玥玥,你这手艺真不一般!不开个饭馆可惜了,生意保证红火。”
江玥玥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道:“我也是跟玉凤姐学的,都是些家常便饭,再复杂点的就抓瞎了,哪敢开饭馆。”
“舅舅,我问你个事。” 陆国全见缝插针,提起了心头疑惑,“民福里到底出啥事了?国忠特意叮嘱我们最近别回去看阿爸。”
姚胖子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陆国忠的顾虑。
他坐直了些,脸上的轻松神色收敛了几分,将桃红如何遇害、刘翠翠娘家人涉嫌作案、以及其中种种威胁纠缠,简明扼要地了一遍。
有些细节他略去了,但足以让人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和潜在的危险。
陆国全听完,心头也是一惊。
“乖乖……” 他暗自庆幸。
当初阿姐玉凤还想撮合他和刘翠翠来着,幸亏没成!
这要是真成了一家人,刘家这些糟烂事,岂不是要缠上陆家?想想都后怕。
“那……那我们最近确实还是别去了。” 江玥玥脸上露出后怕的神情,声音也低了些,“万一被那两个亡命徒盯上,可不得了。”
姚胖子找了根牙签,边剔牙边点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笃定:“是的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公安局把案子破了,尘埃落定了再。他这考虑,是有道理的。”
就在这饭后的闲谈气氛稍稍放松之际——
“姚副处!信号出现了!”
楼上,陡然传来电讯员一声压低却无比急切的呼喊,瞬间打破了客堂间的宁静。
姚胖子“哎哟”一声,仿佛屁股被针扎了,腾地站起,转身就朝楼梯奔去。
那动作之快,丝毫看不出是个刚塞了一肚子饭菜、肚皮滚圆的人。
阁楼里,灯光依旧幽暗。
一名电讯员头戴耳机,神情高度集中,手指正在那台美制测向仪的旋钮上极其细微地来回调整,仿佛在捕捉空气中一缕看不见的游丝。
先前喊话的那位电讯员见姚胖子上来,立刻压低声音汇报:
“根据刚才截获的强度和初步测向,信号源在我们目前位置的东北方向。具体,就是这房子后窗往右偏那片区域,距离估计不会超过一百五十米。” 他指着测向仪上微微颤动的指针,“如果对方发报时间能再延长一点,我们就有把握把范围缩到五十米内。”
“信号现在还在吗?” 姚胖子紧盯着设备。
“刚刚消失。” 另一名电讯员摘下了耳机,脸上带着一丝懊恼和无奈,“对方发报完成了。今这已经是第二次捕捉到,但时间都很短,看内容格式,更像是在回复指令,所以发报时长压缩得很紧。”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座钟,“这次……只有两分钟左右。”
姚胖子眉头紧锁,点零头:“继续监听,保持最高戒备。”
他转身走出阁楼房间,来到外面的楼梯转角处。
这里有一扇朝北的通风窗。
姚胖子轻轻推开窗页,一股夜风带着凉意灌了进来。
他探出头,朝东北方向那片夜幕笼罩下的建筑群望去。
夜色中,只能勉强分辨出那是和国全家类似的联排石库门屋顶轮廓,更远处夹杂着几栋楼的剪影。
好些窗户亮着灯火,映出室内模糊晃动的人影,除此之外,一片混沌。
望远镜……要是有架望远镜,不定白就能观察到哪家窗口或屋顶有异常的线。
他缩回头,心里盘算着。
回到楼下客堂间,只见陆国全已经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正在系扣子。
“国全,你这是……要去上班?” 姚胖子问。
“嗯,夜班。玥玥在家,有什么事你跟她一样的。” 陆国全整理着衣领。
“……那好吧。” 姚胖子有些失望。
本想让国全趁夜带自己去信号指向的那片区域外围转转,熟悉一下环境,看来这个打算只能暂时搁置,等到明再了。
“舅舅,你有事啊?” 正在收拾碗筷的江玥玥一抬眼,瞧见姚胖子站在楼梯口,脸色不像平时那般松快,便停下手问道。
姚胖子心里琢磨:总不能开口让玥玥一个女同志,大晚上陪自己去陌生区域转悠,这实在不像话。
他正打算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忽然灵机一动。
“玥玥,这一片……的保甲长,你认识吗?”
“现在都解放了,哪还有保甲长呀。” 江玥玥笑了起来,用抹布擦了擦手,“不过以前的保甲长何师傅,就住在前面弄堂,人挺热心。”
“你要见他?” 已经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的陆国全回头问道,“要见的话,我正好顺路经过他家门口,可以叫他过来一趟。”
姚胖子眼睛一亮,一拍大腿:“要见!有急事找他打听打听!”
“晓得了。” 陆国全点点头,“那侬在楼下等一会儿。”
完,他拉开门,身影融入了门外的夜色郑
姚胖子听着那略显蹒跚却急促的脚步声远去,转身踱回客堂间,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怎么向那位“何师傅”开口,才能既打听到需要的情况,又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江玥玥继续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碗碟,偶尔抬眼看看若有所思的姚胖子,屋里的气氛异常的安静。
不大一会儿,门铃又“叮咚”响了起来。江玥玥快步出去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陆太太,是哪位先生要找我?” 一个略带苍老但清晰的声音问道。
姚胖子在客堂间里,已经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遍。
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身量中等,穿着半旧但整洁的藏青布衫,鼻梁上架着副黑框眼镜,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透着旧式读书人或老派办事人那种惯有的审慎与客气。
“是何师傅吧?” 姚胖子一步上前,热络地握住对方的手摇了摇,“我是陆国全的舅舅,姚多鑫。这么晚打搅,实在是有件事想请您帮个忙。”
他着,另一只手已经从内袋里掏出那个深褐色封皮的工作证,递了过去,同时压低了声音,语气也变得正式了些:“不过何师傅,有句话得在前头——接下来您听到的、看到的,包括我找您这事,都请您务必保密。”
何师傅接过工作证,就着客堂间明亮的电灯光,凑近细看。
当看清上面的单位名称和职务时,他捏着证件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再抬头看向姚胖子时,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姚……姚长官,” 他心地将工作证递还回去,不自觉地用了旧时的敬称,声音放得更低,“您太客气了。我何某人一个平头百姓,不知道……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叫我姚就行,何师傅,别客气。” 姚胖子嘿嘿一笑,拍了拍何师傅的肩膀,“来,您跟我上来一下。”
他领着何师傅重新登上楼梯,来到那扇通风窗前。
姚胖子轻轻推开窗页,夜风再次涌入,带着弄堂里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草木的气息。
“何师傅,麻烦您瞧瞧,” 姚胖子侧过身,指向窗外右前方那片沉浸在夜色中的住宅区轮廓,“那边一片房子,您熟不熟?”
何师傅依言探头出去,眯着眼借着远处窗户透出的零星灯火和微弱的月光,仔细辨认了片刻,
随即缩回头来,语气肯定,甚至带着点老土地对自家地盘的熟悉与自信:“那是当然!姚……姚同志,我老早就是这一片的保甲长,哪家哪户,不敢都打过交道,至少门朝哪边开,住着几口人,做啥营生,心里大致都有本账。熟得很!”
姚胖子闻言,心中暗喜,顺手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夜风。
“那就太好了!何师傅,还得再麻烦您一件事,” 他边边率先往楼下走,“能不能现在就带我过去那边转转?边走边给我道道,里头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家。”
何师傅一听只是带路介绍情况,心里那点紧张顿时消散了大半,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
“没问题的,事一桩。就是我们这块弄堂啊,有个不方便的地方——没装路灯,晚上乌漆嘛黑的。姚同志,您最好带个手电筒,走路稳当些。”
一旁的江玥玥听到这话,也想起来了,转身就朝厨房边的储物柜走去:“舅舅,家里有手电,我拿给你。”
不一会儿,她拿着两支旧但擦得干净的铁皮手电筒回来,递给姚胖子,又客气地对何师傅:“何师傅,那就麻烦您了,多费心。”
“不麻烦,不麻烦,陆太太您太客气了。” 何师傅连连摆手。
……几分钟后。
姚胖子敦实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目标区域的弄堂里。
手电筒的光柱划破浓稠的黑暗,在脚下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投下一个晃动的光斑,照亮了墙角湿滑的青苔和偶尔窜过的野猫身影。
何师傅走在他侧前方半步,手里也握着手电,光束不时扫过两侧紧闭的石库门或楼院墙,不厌其烦地、如数家珍般介绍着:
“这家姓周,一家六口人。房主周先生是在国立图书馆做事的,文化人。他太太原先在学教书,这两年身体不大好,在家休养……”
“姚同志,侬看这一家……对,门牌掉了半边的这家。房主是浙江湖州人,夫妻俩带着两个囡。男人在大新百货公司里租了个柜台,专门做高档成衣生意,脑筋活络……”
“隔壁这家,房主姓李,在童涵春堂做药师,做了好些年了。人老好的,特别热心肠。每到冬,左邻右舍有个头疼脑热、关节酸痛的,他都肯免费帮忙搭个脉,开点便宜又管用的膏方……”
就这样,一家接着一家,何师傅几乎不用怎么回忆,便将各家的情况娓娓道来,语调平稳,细节清晰。
姚胖子听着听着,心里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
这老先生,实在太实在,一口气介绍了十几户,中间连个磕巴都没打,嘴皮子都不带干的。
他摸出烟盒,抽出两根,递了一根给何师傅:“何师傅,来,吃根香烟,歇一歇,慢慢讲,不急。”
“哎,谢谢,谢谢。” 何师傅接过烟,就着姚胖子凑过来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
姚胖子自己也点上,借着抽烟的工夫问道:“何师傅,您估摸着,咱们看的这一片,拢共有多少户人家?”
何师傅眯着眼,用手电光束左右晃了晃,大致划了个范围,沉吟道:“具体数字我不敢打包票,毕竟只是个大概区域。毛估估……四十几户人家总是有的。” 他指了指光束扫过的区域,“姚同志您刚才在楼上指的那片,差不多也就这么大。”
何师傅猛抽了两口烟,将剩下短短一截烟蒂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踩灭,又用脚尖捻了捻。
“姚同志,我们……继续?”
“好,继续。辛苦您了,何师傅。” 姚胖子点点头。
于是,何师傅又开始逐一介绍下去。
其中有两户人家,据他是空关着的,很久没见人出入。
姚胖子都特意凑到紧闭的门缝前,贴着耳朵听了听,又用手电隔着门板缝隙往里照了照,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姚胖子心里暗自琢磨:
能架设电台、长期潜伏发报的特务,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必然有个公开的、合理的身份作掩护,才能在这人口密集的居民区长期隐藏而不引人怀疑。
直接占用空关的房屋?风险太大。
这种老式弄堂,邻里之间距离近,谁家多了个生面孔,或者空关的房子里半夜透出灯光、传出异响,很容易被左右警觉的邻居察觉。
一个多时就在这走走停停、低声介绍中过去了。
姚胖子觉得大致情况摸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开口跟何师傅“今就到这里,辛苦您了”,没想到何师傅的手电光柱忽然向右一转,照亮了一条更窄、更幽深、几乎完全被两侧高墙阴影吞没的巷子入口。
“这条弄堂里头,还有四户人家。” 何师傅的光柱在巷口停留了一下,“因为巷子最里头是堵死的,是个断头路,平时进进出出,也就这四户自己人。”
“哦?” 姚胖子来了精神,原本打算结束的念头立刻打消了,“断头路?那我们进去看看。何师傅,像这样的断头路,这一片多不多?”
“就这一处。” 何师傅很肯定地回答,领着他往那黑黢黢的巷口走去,“本来也不是断头路,能通到后面迪化路的。早些年,东洋人打仗的时候,不晓得什么缘故,用砖头水泥把那一头给封死了,砌了堵厚墙,这巷子就成了口袋,只有这一个口子进出。
“走,进去看看!” 姚胖子不再犹豫,率先迈步,高大的身影立刻没入了巷口那团浓得化不开的漆黑里。
何师傅赶紧跟上,手电光在狭窄的巷道墙壁上晃动,低声继续介绍:
“紧靠巷口这一家,姓刘,人口多,光是孩就有五个。户主老刘在中国唱片厂上班,是个车间头头,人挺和气。”
“隔壁这家,住的是王老太,孤零零一个人。脾气……咳,有点古怪,不太好打交道。”
“这一家……” 当手电光移到第三户紧闭的院门时,何师傅的话头顿住了。他用手电光上下照了照那扇斑驳的木门,像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这是……回来了?”
“啥情况?” 姚胖子立刻警觉起来,停下脚步。
“这家住的是一对广东母女,好像是在什么洋行做事的。几个月前是回广东老家探亲,就一直没见着人。但是……” 何师傅的手电光向上抬了抬,光束落在二楼一扇窗户上,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隐约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我倒是真没留意,她们啥时候回来的。唉,我不当这保甲长,也快三四个月了,消息不灵通喽。”
姚胖子心头一凛,但脸上神色未变,只是顺着话头:“应该是回来了。人家出门回家,也不用特意跟你报告的。”
“那倒也是。” 何师傅点零头,觉得有理,便不再纠结,光束移向巷子最深处、紧挨着那堵封死的高墙的最后一户人家。
“这最后一家,姓钟,闹钟的钟。是租客,住了也有一两年了。不过嘛,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 姚胖子问,目光仔细打量着那扇比别家更显厚重的黑漆木门。
“你看啊,男主人是做生意的,可常年在外地跑,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面。家里就一个年轻太太,带一个女佣住着。平时深居简出,难得露脸。” 何师傅着自己的疑惑,“既然在上海租了房子安家,为啥生意非要跑到外地去做?这开销不是白费了?”
姚胖子听了,先是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这个嘛,不好一概而论。现在很多生意人,公司总部放在上海,但业务南地北,甚至国外都要跑,也是常有的。” 他话虽这么,眼神却越发锐利。
“不过……” 姚胖子忽然抬起手,示意何师傅噤声,同时自己“啪”地一声关掉了手电。何师傅愣了一下,也赶紧跟着摁灭。
四周瞬间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远处巷口透来的一点点微光。
眼睛需要几秒钟来适应。
姚胖子压低声音,几乎贴在何师傅耳边,抬手指向那姓钟的人家屋顶方向:“何师傅,你看……最上面那间,是不是阁楼?”
何师傅眯着眼,努力朝上看去。房子的轮廓在深蓝的夜幕下依稀可辨。“格局……应该跟国全家差不多,是有阁楼。”
“那为什么,” 姚胖子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紧绷,“这么晚了,阁楼里好像有亮光?你刚才不是,这家平时就女主人和一个女佣两个人吗?阁楼这种地方,一般不会住人吧?”
“欸?” 何师傅闻言,也仔细凝望。
果然,在那斜斜的屋顶下方,一扇应该是老虎窗的位置,窗帘的缝隙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稳定而非烛火晃动的光亮透出,非常不明显,若非特意在黑暗中观察,根本不会察觉。
“是不应该啊……” 何师傅也感到疑惑,“阁楼冬冷夏热,通常都堆放杂物。除非……家里来了客人借住?”
他话音未落——
那缕微弱的光线,倏地一下,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光源。
整个屋顶轮廓重新融入沉沉的黑暗,再看不出一丝异样。
巷子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
那突如其来的黑暗,比刚才那点微光,更让人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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