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某栋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灰色建筑内。
燧人科技的答辩，被安排在下午两点。会议室不大，长方形，评审席与答辩席相对。空气里弥漫着旧式空调低沉的运转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五名评审专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看不出情绪。两名记录员埋头敲击键盘。气氛比预想的还要凝重。
陆晨、张明远、沈南星三人落座。投影幕布亮起，显示着“燧人科技 — ‘琉璃’项目技术方案”的字样。
没有寒暄，主评审，一位头发花白、目光锐利的老者，直接开口：“开始吧。请简要阐述你们方案的核心技术优势与风险控制措施。注意，我需要听到 ‘人无我盈或‘人有我优’的实质性内容，泛泛而谈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开场就是高压。张明远定了定神，开始讲解。他按照反复推演过的策略，直切核心，展示那张性能对比雷达图，并着重解释界面互锁网络带来的本征稳定性优势。他引用数据，但更强调数据背后的物理原理。
当讲到加速老化模型时，一位年轻的评审专家打断了他：“张教授，你们的模型基于Arrhenius方程外推，但材料在极端复合应力下的失效机理可能是非线性的。如何证明你们的外推是可靠的？”
问题刁钻，直指要害。张明远早有准备，他切换画面，展示出他们额外进行的、远超大纲的破坏性测试照片和数据曲线。“我们不仅做外推，更通过极限测试寻找失效‘拐点’。请看，这是样品在130%湿热应力下，电阻率随时间的演变，这里出现明显转折，对应的是界面银纳米线开始出现电化学迁移。我们模型的参数，部分就基于对这些早期失效信号的分析，因此对‘拐点’之前的寿命预测，我们有较高置信度。”
他展示了“死亡”的过程，以证明自己了解“生命”的界限。评审专家们低头记录，看不出是否满意。
技术环节过后，商务与质控部分由沈南星陈述。她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全链条追溯和应急预案，尤其是提到“为该项目已启动专用万级洁净车间改造，并建立独立品控线”时，几位评审明显多看了她一眼。
提问环节，问题更加尖锐。从原材料批次一致性控制，到生产环境微波动对膜层均匀性的影响，再到极端情况下（如战损环境）材料的可修复性评估……有些问题甚至超出了透明电极本身，涉及到材料在复杂系统中的适配性。
陆晨大部分时间沉默聆听，只在几个关键节点，用最简洁的语言补充或澄清，确保团队的回答不偏离核心战略——展示技术深度、坦诚边界风险、体现系统级保障能力。
一个半时的答辩，感觉像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与意志力的马拉松。结束时，主评审只是点零头：“好的，我们清楚了。请回去等通知。”
没有评价，没有暗示。结果被密封在未知里。
走出大楼，午后阳光刺眼。三人都没话，直到坐进车里，沈南星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在被解剖。”
“评审很专业，问题都在点子上。”张明远揉着太阳穴，“我们的准备，应该覆盖了大部分。但最后那个关于‘战损环境适配性’的问题，有点出乎意料，是不是暗示应用环境比我们想的更……苛刻？”
陆晨望着窗外流逝的街景：“那不是坏事。问得越深，明他们考虑得越实。把今所有问题和我们的回答，全部复盘整理，尤其是那些我们回答不够完善或者对方追问的，作为后续技术迭代的重点方向。”
无论成败，这次答辩本身，就是一次宝贵的技术压力测试。
就在陆晨团队接受“解剖”的同时，江州，碳化硅实验室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控制系统升级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新编写的滤波算法在模拟环境中运行完美，但加载到实际设备控制器上，却与老旧的功率驱动模块发生了诡异的冲突，导致在阶梯切换时，温度控制出现了更大、更频繁的振荡，而不是预期的稳定。
“底层驱动固件太老了，不支持我们算法要求的实时性。”林海盯着调试界面上一片飘红的错误日志，声音里充满了挫败，“要么彻底更换功率驱动模块和控制器，这相当于给炉子做一次‘心脏移植’，工期和风险都巨大；要么……我们只能大幅简化算法，牺牲一部分控制精度。”
简化算法，意味着可能无法完全消除“抖动”，新的实验可能重蹈覆辙。
“有没有折中方案？”陆晨在电话里问。他人在北京，但心系江州。
“正在尝试。”林海声音疲惫，“我们想在不改动底层硬件的条件下，用软件‘欺骗’和‘补偿’。但需要大量的测试来拟合补偿参数，而且……不稳定，可能每炉情况都不一样。”
这像是用软件去修补硬件的先残疾，事倍功半，且结果难以保证。
“硬件更换的评估出来了吗？”
“出来了。进口模块，订货周期两个月，价格昂贵。国产替代……有，性能参数接近，但缺乏在碳化硅生长这种极端环境下的长期可靠性验证。”林海报出令人头疼的现实。
时间、金钱、风险。三座大山横亘在面前。
陆晨沉默了片刻。他能听到电话那头，实验室里压抑的寂静和仪器低沉的嗡鸣。
“双线准备。”他做出决定，声音沉稳，试图给千里之外的团队注入定力，“第一，继续优化软件补偿方案，争取在现有硬件上做到最好。同时，立刻启动国产驱动模块的采购和批量测试。不追求一步到位，先买两套，在我们的备用实验台上做极限寿命和可靠性测试，积累我们自己的数据。第二，调整实验目标。接下来的几炉，不以‘长出完美低缺陷晶体’为目标，而以‘验证控制策略有效性和收集极限数据’为目标。哪怕晶体长得不好，只要我们能精确知道是哪个控制环节导致了什么问题，就是进步。把每次尝试，都变成一次对设备和控制极限的‘探底’。”
他这是要将一次技术危机，转化为对设备能力和工艺认知的全面“压力测试”。既然无法立刻突破，那就先把脚下的坑洼和边界彻底摸清。
林海愣了几秒，随即领悟：“我明白了，陆总。就像……就像在黑暗中，先用手把整个房间的墙壁和障碍物都摸一遍，虽然疼，但心里就有地图了。”
“对。把‘失败’的数据，做成我们最宝贵的‘地图’。”陆晨肯定道，“硬件升级的事，我回来处理。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全、细致地‘摸墙’。”
更坏的消息接踵而至。王建国紧急汇报：对新车间所有管道的复检中，又发现了三处类似的磁性“标记”，位置更加隐蔽，有的甚至是在地下的预留穿线管内部。
“对方不是随便撒的，是有明确意图的标记。”王建国语气沉重，“像是在标记气流走向、纯水管道或者电缆沟的关键节点。我们已经全部清除了，但……防不胜防。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沈南星那边也传来进展，但并非完全利好：“关于‘灰狐’的信息，似乎已经触达昭栄高层。有间接反馈显示，昭栄总部风控部门已经要求亚太区暂停所有非标准渠道的‘信息收集’活动，并进行内部审查。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昭栄对徐明的收购尽职调查，突然加速了。他们派出了一个更高级别的技术团队，直飞徐明总部，据是要‘现场验证专利技术的核心实验复现性’。”沈南星的声音带着疑惑，“这不像退缩，反而像是……要在法律和技术上，彻底钉死徐明的价值，或者，彻底否决它。”
陆晨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昭栄内部可能确实因为“灰狐”风险产生了刹车，但另一股力量，或许更看重徐明专利本身的价值（哪怕有瑕疵），正在试图用更直接、更技术化的方式，推动交易。
“徐明那边什么反应？”
“据很配合，但内部压力巨大。那个有瑕疵的专利原团队负责人，已经被隔离审查了。”沈南星顿了顿，“另外，还有一家国内的产业投资平台，似乎也在附近‘活动’，但意图不明。”
局势更加混沌。昭栄内部博弈，外部资本觊觎，徐明自身难保。
深夜，陆晨在酒店房间，对着笔记本电脑上纷乱的信息流。答辩的紧张、碳化硅的困局、“标记”的威胁、徐明案的波诡云谲……
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巨大的、不断旋转的冰盘中央，四周是深不见底的黑色海水，而冰面之下，暗流裹挟着未知的危险，正在不断侵蚀着脆弱的支撑。
【深度解析】的冷却时间还没到，科技点也所剩无几。他不能再依赖系统的直接指引。
他必须用自己的判断，在冰层彻底崩裂前，找到那个或许存在的、通向更坚实陆地的方向。
他闭上眼睛，让所有线索在脑海中翻腾、碰撞。
“标记”……标记是为了定位。定位是为了什么？后续的精准干扰？还是……为某种更直接的物理行动提供坐标？
昭栄加速技术尽调……是想坐实价值，快刀斩乱麻完成收购？还是想找出致命缺陷，趁机压价，甚至以此为把柄，反过来要挟徐明背后的某些人？
碳化硅的硬件瓶颈……国产替代测试，会不会是一个机会？不仅仅是为了解决眼前问题，更是为了……
一个模糊但大胆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突然闪现的磷光，划过他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酒店的信纸，开始快速书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破冰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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