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益重重叹了口气：
“杨提举能有此悟，便不枉陛下的一片保全、信重之心呐，咱家侍奉官家这些年，也是近来方才窥得官家禀性之一二。”
“自秦贼逼迫官家写下赐死岳少保诏书，官家便以换了个人般，朝中诸事，皆是瞬息决断，无半分迟疑，当日垂拱殿上，诛杀秦张四贼，那般杀伐决断，便是太祖太宗当年，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如今看来，陛下往日，藏着多少大忍大谋？莫杨提举，连老奴也是糊涂，亦未能早些窥见心，惭愧，惭愧啊。”
杨存中听得连连点头：“唉，官家之苦心，古之勾践亦难及万一也！”
“何尝不是呢！”
冯益压低声音，语气透着心腹内臣的隐秘意味：
“杨大人有所不知，官家之仁德不仅于此，对咱们这些下人，那份体恤，那份温和...就过年几日，官家宫中改制，您是没瞧见，那些黄门、宫娥们，个个感激得哭呢！”
“就在昨日，官家还特意吩咐老奴，给几个殿外值夜的黄门，每人多加五斤炭火，怕他们冻着！唉——这等体恤微末，您，古之圣君，也不过如此了吧？”
“还有，朝中某人，生子不教，冲撞了官家，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官家却温言安抚，还赞他清廉勤政，竟将此事就此揭过了！”
“您是不知道，那饶儿子干了些什么，出来只怕提举您都气不过！算了，算了，不了，咱们休要坏了官家仁德。”
“哦，竟有此事？”杨存中听得入神，他十分想打听打听那人究竟是谁，但还是忍住了，抚掌叹道：
“冯都知的是啊，陛下胸襟之宽广，仁德之深厚，实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度。今日陛下论及下格局，谈吐间挥斥方遒，洞悉万方，上地下无所不知！”
“这哪里是凡间帝王？分明是文曲、武曲双星临凡，纵圣主！能得遇如此明君，实乃我辈臣子之幸，大宋江山之福啊！”
“谁不是呢！”冯益立刻附和。
他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官家之圣明远见，确是堪比上神仙。
那日在岳府之上，官家提出要动用内帑养兵时，冯益心中已是着急，谁知官家又斥巨资买下熙春楼。
仅仅一晚时间，内帑便已告见底。
他正愁着呢，官家轻飘飘一句“精神赔偿”，竟直接给内帑弄来八百万贯巨财！
直到张知府将钱送进宫，冯益这才明白官家去南瓦看戏的真实目的！
再如今，皇上又要动用内帑筹建“国情司”，这国情司还没开建呢，一分没花，倒赚百万有余！
这...这如何解释？！
冯益深感心高远，非自己所能揣度，他语带敬佩：
“咱家不出那些大道理，可这些日子跟在陛下身边，听得多，看得真。陛下行事，看似马行空，实则环环相扣，桩桩件件都有计较。”
“杀金使，是立国威；平贪腐，是聚人心；诛奸佞，是清君侧；设新政，是开新局；逛勾栏，呃...这个不与您，反正陛下早有谋划。”
“如今这国情司、工院，更是直指下！陛下看似轻佻，可这份谋略、这份气魄，咱家在皇宫几十年，也是头一回见！”
“杨提举您细想，陛下立志北伐，重用岳飞，还能容您，信您，用您，这份胸襟，岂是常人能有？”
“啪！”杨存中重重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脸上立刻现出五道红印。
他停下脚步，回望深宫，眼中有泪：“得君如此，夫复何求，唯死以效矣！”
冯益扯了扯杨存中的袖子，带着他继续前行，安慰道：
“杨大人如今知晓，为时未晚，往后啊，咱只管尽心竭力，为陛下办好差事，便是报答圣恩了。”
“都知所言甚是......”
两人一路交谈，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宫门附近。
杨存中放眼看去，就见值宿的殿前班直肃立如林，个个站得笔直，神态间威风尽显，丝毫不见往日疲态。
他再次叹了口气。
冯益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羊角宫灯微微提高，为杨存中照亮最后几步：
“杨提举，老奴就送到此处了，还请提举，务必慎之又慎。”
杨存中深深一揖：“都知今日之言，存中铭记五内！请都知放心，存中必不负圣望！否则枉为杨家之人！告辞！”
冯益含笑躬身：“提举慢走。”
杨存中深深望了一眼深宫方向，这才转身，大步流星的走向宫门，那挺直的背影在孤灯照耀下，竟有几分一往无前的决绝气势！
冯益站在宫门内，望着杨存中渐行渐远，轻轻自语：“真龙已醒，风云将起喽......”
......
“冯益，摆驾宜春殿。”
“老奴遵旨。官家...刚才杨大人出宫时，悄悄抹了眼泪呢。”
“哦？那就好。对了，沈括的后人查得怎么样了？”
“回官家，皇城司已经查明，沈括之孙‘沈云之’就在司监任职......”
“啊！你怎么不早？！”
“官家，老奴前日已然回禀，官家未置可否......”
“什么时候？”
“回官家，前日在凤仪阁，老奴在寝殿外回禀此事，官家还应了一声，韩娘娘和李娘娘也应听见...”
“唉，算了算了，下次这种事当面，快差人去给那...沈什么来着？”
“沈云之。”
“让那沈云之明日早朝上殿面圣，不得有误。”
“老奴遵旨，这就去...”
“让别人去就行了，走，陪朕去看看冯充容。”
“是。”
赵构懒得坐轿，一是顺便锻炼身体，二是觉得被人抬着不太舒服。
他步行着穿过琼苑东门，忽见太湖石后转出个宫娥，捧着个青瓷梅瓶跌跌撞撞的跑来，险些撞进仪仗队里。
冯益正要呵斥，却见皇上急急弯腰扶住女章，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跑这般急，莫非后头有老虎追你？”
宫娥仰头见是官家，吓得要跪，却被官家托住手肘。
低头一看，怀里被塞了两颗金瓜子。
“拿去买糖吃，以后走慢点，心摔着。”
宫娥张着嘴，定定的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官家走远，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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