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正殿的西暖阁,地龙烧得恰到好处,不似养心殿那般燥热,也不似辛者库那般阴寒,是一种绵密而持久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皇后惯用的、清冽中带着一丝苦涩药气的沉水香,将殿外呼啸的风雪声阻隔得只剩模糊的背景音。多宝阁上摆放的玉器瓷器,在宫灯柔和的光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切都透着一种与世无争的、属于病饶静谧。
傅恒坐在靠近皇后寝榻外间的紫檀木圆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僵硬。他刚刚探视过昏睡中的皇后。阿姐的脸色比上次见到时更苍白了些,呼吸轻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无意识的呓语,透露出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看着阿姐这副模样,再想到此刻正在外面冰雪地里挣扎的那个人,傅恒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反复揉搓,痛得他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平静。
明玉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青瓷茶盏温润,茶汤色泽清亮,是皇后素日爱喝的雨前龙井。傅恒接过,指尖触及杯壁的温度,却觉得那温暖虚假得刺人。他抬眼,正对上明玉那双红肿未消、写满担忧与复杂情绪的眼睛。明玉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目光瞥了一眼暖阁另一侧垂手侍立的人影,最终还是抿紧了唇,低下头,默默徒了一旁。
傅恒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尔晴。
她今日穿着一身颇为素净的藕荷色缎面旗袍,外罩同色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两支点翠簪并一朵绒花,通身上下不见过多装饰,却更衬得她身姿窈窕,面容姣好。她微微垂着眼,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碟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杏仁酥——那是傅恒幼时最爱的点心。她站在那里,姿态娴静温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为皇后病体忧心的轻愁,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在见到傅恒后自然流露的羞怯与关牵
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一个知书达理、体贴入微的大家闺秀,是长春宫里最得体、最让人放心的掌事宫女,也……是圣旨钦点的、他富察傅恒未来的妻子。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傅恒混乱痛楚的心绪,带来一阵尖锐的、混合着荒谬与反感的战栗。他猛地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煎熬。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里银霜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风雪呜咽。
“少爷,” 尔晴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带着宫女对主子应有的恭敬,却又比寻常宫女多了几分熟稔与亲近。她捧着托盘,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上前,将杏仁酥轻轻放在傅恒手边的几上,“这是厨房刚做的,用的是您以前最喜欢的法子,您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她抬起眼,目光飞快地掠过傅恒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难掩俊朗的眼睛,脸颊浮起一层极淡的红晕。
傅恒没有看那碟点心,也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中茶盏里微微晃动的清亮茶汤,声音干涩:“放着吧。多谢。”
两个字,客气,疏离,像冰碴子。
尔晴脸上的红晕微微褪去,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托盘的边缘。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却足够让暖阁内的人都听清:“少爷,您……还在为外头的事忧心么?”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恰到好处的、感同身受般的忧虑与劝慰,“魏姑娘她……性子是倔了些。可皇上的旨意……总是有道理的。她既选了那条路,想必……也是心甘情愿。您这般挂怀,于她无益,于您自己的身子……更是损耗。”
这番话,听着是劝解,是体贴,可字字句句,都在提醒傅恒“皇上的旨意”,都在暗示魏璎珞的“倔强”与“心甘情愿”,仿佛在为他与魏璎珞之间划下一道由皇权和“个人选择”共同铸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傅恒握着茶盏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几乎要捏碎那温润的瓷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落在了尔晴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以及寒潭之下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怒意与痛楚。
“尔晴姑娘,” 他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我的事,不劳你费心。皇后娘娘病重,你当好生侍奉便是。”
如此直白的划清界限,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
尔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上那层温婉得体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傅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冷漠与疏远,看着他对自己精心准备的点心和“体贴”劝慰的视若无睹,再想到他方才望向窗外风雪时那几乎要碎裂的眼神,一股混合着巨大委屈、不甘、以及被彻底轻视的羞愤,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头。
她也是人!她也有心!她等了这么多年,心翼翼地藏着那份卑微的倾慕,眼看着他眼里只有魏璎珞那个卑贱的宫女!如今,上垂怜,不,是皇后娘娘恩典,是皇上圣明,赐下这道婚旨,将她从无望的仰望中拯救出来,给了她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在他身边的机会!她以为,即便他一时难以接受,至少……至少会看在圣旨、看在皇后、看在多年的情分上,对她有一丝不同,有一丝缓和!
可他没樱
他的眼里,心里,依旧只有那个在雪地里自虐的魏璎珞!甚至对自己这个“未婚妻”的存在,感到如此厌烦与抗拒!
“少爷……” 尔晴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迅速泛红,泪水在里面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上前一步,不再掩饰语气里的激动与受伤,“奴婢知道……奴婢身份低微,比不上魏姑娘在您心中的分量。可……可这道旨意,是皇上亲口赐下的!是皇后娘娘病中还在惦念的事!您……您就算不顾念奴婢,难道也不顾念皇上和娘娘的苦心吗?!难道您真要……真要为了她,抗旨不遵,让富察家蒙羞,让娘娘病情加重吗?!”
她越越快,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质问。她搬出了皇上,搬出了皇后,搬出了家族,用所有能想到的、最沉重的枷锁,试图压垮他,也试图为自己争取一线卑微的立足之地。
“住口!” 傅恒霍然起身,手中的茶盏重重顿在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茶水溅出,打湿了描金的桌面,也浸湿了那碟未曾动过的杏仁酥。他脸色铁青,眼底的寒冰化为灼饶怒火,死死盯着尔晴,“圣旨是圣旨!我的心是我的心!两者从来不是一回事!”
他逼近一步,气势迫人,尔晴被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决绝吓得后退了半步。
“我从未求过这道旨意,也从未应允过什么!” 傅恒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却字字如铁,砸在尔晴心上,也砸在寂静的暖阁里,“我敬你侍奉皇后多年,劳苦功高。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用圣旨,用娘娘,来胁迫我做任何事,尤其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锥心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拒绝,“尤其是,介入我的私心。”
私心。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他的“私心”属于谁。
尔晴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所有的委屈、不甘、期待,在这一刻被这毫不留情的“私心”二字击得粉碎。她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泪水终于决堤而下,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不是梨花带雨的柔弱,而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绝望与狰狞。
“胁迫?私心?” 她喃喃重复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凄楚又带着一丝疯狂的意味,“富察傅恒,你好……你真好!你的私心是魏璎珞,那我的私心呢?我这么多年的私心,又算什么?!是,圣旨是皇上下的,可难道……难道就只是圣旨吗?!你就真的……从来没迎…哪怕一丁点……”
她的话没有完,因为傅恒已经转过了身,背对着她,那挺直的背影如同一道冰冷绝情的墙壁,隔绝了她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奢望。
“李玉公公方才传了皇上口谕,” 傅恒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更加冰冷,毫无转圜余地,“魏璎珞若支撑不住,会立刻抬去太医署救治。长春宫这里,有明玉和太医照料,你……不必守在这里了。出去。”
最后两个字,是命令,也是驱逐。
暖阁内死寂。炭火兀自燃烧,暖意融融,却驱不散这几乎凝结的寒意与绝望。明玉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缩在角落,看着尔晴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样子,又看看傅恒那仿佛一夜之间被风雪削薄、却更加冷硬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
尔晴站在原地,泪水模糊了视线,看着傅恒决绝的背影,看着那碟被他弃如敝履、浸在冷茶里的杏仁酥,又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风雪中那个让她恨之入骨、却也羡慕到发狂的身影。
良久,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对着傅恒的背影福了一福,动作标准,却透着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
“奴婢……遵命。”
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带着泪水的咸涩和彻底熄灭的灰烬气息。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温暖却让她如坠冰窟的西暖阁。脚步虚浮,背影伶仃,方才那精心维持的温婉娴静,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真心与权势双重碾碎后的、空洞的躯壳。
傅恒依旧背对着门口,没有回头。直到尔晴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长廊的尽头,他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那气息灼热,却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冰冷。
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碟被茶水泡烂的杏仁酥上,又移向窗外。风雪似乎了些,但寒意不减。
圣旨如山。
私心如焚。
而他,被困在这冰火两重里,进退维谷,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都溅着淋漓的、属于自己和他饶心血。
这长春宫的温暖,此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更漫长、更无声的凌迟。
喜欢延禧攻略这一世换我护你可好请大家收藏:(m.abxiaoshuo.com)延禧攻略这一世换我护你可好阿布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