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脚渐收，边漫出一抹昏沉的鱼肚白。
城南巷口的馄饨摊还支着，蒸腾的热气裹着雨雾，飘出老远。
几个摊贩收拾着家什，嘴里闲闲地扯着话，声音被风卷着，散在湿漉漉的空气里。
“昨儿夜里，隔壁那院，落难的贾府宝二爷，可是来了位青布裙的姐，送了两包银子呢。”
“谁不知道他如今落魄？也就是旧相识还肯接济一二。”
“还有勾栏院里那个，穿红绫袄的，听也是从前的金枝玉叶，姓史，性子犟得很，挨了打也不肯陪酒……”
这话刚落，一个穿短褂的厮抱着几卷书路过，脚步顿了顿，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听了去。
他正是替林府采买典籍的人，不敢多留，抱着书卷快步往林府赶。
林府的西窗下，黛玉正翻着一卷《庄子》。
窗棂外的芭蕉叶上还坠着雨珠，滴落在青石阶上，叮咚作响。
她指尖捻着书页，看得入神，直到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才抬眼看向进来的厮。
“姑娘，您要的书买回来了。”
厮将书卷搁在案上，犹豫了片刻，又道，“姑娘，方才在城南，奴才听见些闲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黛玉的声音清淡，目光仍落在书页上，指尖却没再翻动。
厮便将巷口听来的话原原本本了，只隐去那些污秽的细节，重点提了宝二爷院的访客，还有勾栏院里落难的史姓姑娘，以及那件褪了色的红绫袄。
“红绫袄？”
黛玉握着书页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几分青白。
她抬眼看向厮，眉峰微蹙，语气里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郑重：“那姓史的姑娘，除了红绫袄，还有别的特征吗？”
厮想了想，回道：“听人，性子极倔，被打骂也不肯低头，话带着几分爽利的口音，倒像是……倒像是从前史家的姑娘。”
黛玉的心重重一沉。
她再没话，只挥挥手让厮退下。窗外的芭蕉叶还在滴水，一声一声，敲得人心头发闷。
半晌，她才扬声唤道：“紫鹃。”
紫鹃应声从外间进来，见她脸色发白，忙上前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你速去城南一趟。”
黛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指尖仍攥着那卷《庄子》，纸面都被捏得起了皱，“悄悄打听清楚，勾栏院里那姓史的姑娘，究竟是不是湘云。还有宝玉那边的事，也一并问明白。切记，别露了咱们的身份。”
紫鹃心头一震，瞬间明白了大半，忙点头应下：“姑娘放心，我这就去。”
她转身要走，却被黛玉叫住。
黛玉望着窗外渐渐放晴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怅然，几分心疼：“若是真的是她……先别声张。她素来好强，定是不愿让旁人瞧见这般境地的。”
紫鹃脚步一顿，低声道：“姑娘，这些日子咱们也寻过云姑娘几回，怎的半点音讯都无？”
黛玉垂下眼睫，指尖轻轻划过书页上的纹路，声音轻得像一缕烟：“她自史家败落、夫婿卷逃后，便刻意断了和所有旧识的往来。想来是不愿让人瞧见她的窘迫，宁可咬着牙四处飘零，也不肯递半句求助的话。”
她抬手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錾花金簪，塞进紫鹃掌心，指尖微凉：“拿着这个，若真是她，先悄悄赎了她的身契。别是我给的，就是过路的善心人偶然撞见，不忍见她受苦。等她缓过这口气，愿意见我了，我再去看她。”
紫鹃攥着那支沉甸甸的金簪，重重地点零头：“姑娘放心，我晓得轻重。”
罢，她揣了碎银和金簪，撑着伞匆匆融进了薄暮的晨光里。
黛玉重新低头看向那卷《庄子》，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页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字迹，忽然变得刺眼起来。
她合上书，靠在窗棂上，望着院角那株孤零零的湘妃竹，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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