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然垂着眼帘,掩去眼底的思量,缓缓开口:
“那时儿臣微服出京查访漕运,在江南渡口的茶寮歇脚,
恰逢她帮着渔家修补渔网,满身都是河风与鱼腥气,半点没有金枝玉叶的架子。
我们只了些渡口的民生,她还抱怨过漕运关卡太多,苦了沿岸百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太后眯起眼,视线落在宁然紧抿的唇上,忽然轻笑一声:
“倒是个懂民生的?可哀家听,她在江南还惹过些不大不的麻烦,甚至与江湖人士有过牵扯,这些你可知道?”
宁然心头又是一跳,暗道太后的眼线果然遍布四方,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儿臣未曾听闻。那日相见,她看着不过是个通透的寻常姑娘,不像是会与江湖扯上关系的模样。”
宁然心头却早已翻江倒海——她方才的,全是半真半假的托词。
她根本不敢提,那日自己游玩江南,反被对方设计,伪装成流民掳进了醉仙楼的青楼。
那几日是她这辈子最屈辱的时光,层层叠叠的纱幔遮不住污浊,
脂粉香气里裹着绝望,她攥紧藏在袖中的短簪,甚至做好了以死保全名节的打算。
是林渔闯进来的。
彼时她还顶着流民的身份,一身粗布衣裳沾着泥污,硬生生跑进大火中的房门,硬生生杀将她从那地狱里拽了出来。
逃出青楼后,那时她们聊了很多,林渔起封建女子的苦,起对封建礼教的不满,
那些带着思维的大胆想法,惊得宁然心头巨震,却也忍不住心生欣赏——这姑娘的眼界和胆识,远非深宫里的娇花可比。
可这些事,她半个字都不敢对太后。
太后本就视先帝一脉为眼中钉,若知道苏念不仅救了她,
还藏着这般“离经叛道”的心思,定会将苏念视作眼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而她自己身陷青楼的事,也会彻底败露,届时等待她的,怕是比青楼更难熬的结局。
“母后明鉴,”宁然压下喉间的涩意,垂首的姿态愈发恭顺,“儿臣与她的交集,确实只止于渡口那几句闲谈。”
太后指尖摩挲着鎏金佛珠,低垂的眼睫掩去眸中情绪,殿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空气里的凝滞。
半晌,她才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般落在宁然发顶:
“只几句闲谈?哀家倒听,那时你还赠与那女子不少银子。”
宁然脊背骤然绷紧,指尖掐进掌心,却依旧维持着恭顺的姿态:
“母后消息灵通,儿臣确实赠与她银子,只是那日儿臣心善,看到流民流离失所,故而让她拿那些银子与他们吃一顿饱饭,实在算不上深交。”
“心善?”太后冷笑一声,佛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一个渔家女,能在青楼里来去自如,还能带着你毫发无损脱身,这等身手胆识,岂是寻常渔户能养出来的?
哀家已派人查过,那丫头处处透着古怪,先是搅黄了醉仙楼引得众人不满,你当真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流民?”
宁然心脏猛地一沉,原来太后早已暗中彻查林渔,方才的问话不过是敲山震虎。
她强压下慌乱,声音却还是微颤:“儿臣不知这些隐情,只知她于儿臣有过路援手之恩,其余的,儿臣实在不曾深究。”
“不曾深究?”太后陡然提高声调,佛珠重重磕在案几上,
“宁然,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苏念的底细,哀家会继续查,你且记住,后宫与前朝盘根错节,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既能护你,亦能毁你。
往后,不许再与她有任何牵扯,否则,哀家难保不会为了保全你,先除了这隐患。”
最后一句话,太后得轻描淡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宁然猛地跪倒在地,额头抵住冰凉的金砖:
“儿臣遵旨。”
直到退出慈宁宫,凛冽的寒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宁然才觉出掌心的刺痛,低头看去,早已被指甲掐出几道血痕。
她仰头望向铅灰色的空,雪絮正簌簌落下,落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很快便积起薄薄一层白。
她知道,太后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林渔的存在,已然成了悬在两人头顶的利剑。
可那日青楼里的勇敢,大火中救她时的决绝、谈及女子学识的热忱,一幕幕在脑海中翻涌,让她如何能真的断了联系?
宁然的身影刚消失在慈宁宫朱红门槛外,殿内檀香缭绕的空气还没来得及松缓,李嬷嬷便凑近太后身侧,压低了声线:
“昭阳公主方才回话,怕是藏了不少隐瞒。”
太后指尖捻动鎏金佛珠的动作未停,佛珠碰撞的轻响在寂静殿宇里格外清晰,她眼皮都没抬,语气淡得像殿外飘落的雪:
“有些事,不必刨根问底。昭阳这孩子,素来拎得清轻重,翻不出什么风浪。倒是那个苏念……”
她忽然顿住,抬手从案上取过宫人抄录的诗笺,正是林渔那首《黄鹤楼》。
素白宣纸上墨迹清隽,太后的目光落在“昔人已乘黄鹤去,簇空余黄鹤楼”一句上,
指腹缓缓拂过纸面,方才的淡然里多了几分复杂:
“倒是这苏念,年纪,能写出‘簇空余黄鹤楼’这般句子,才学实在难得。”
殿外的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太后望着诗笺上的字迹,声音低了些,带着旁人难察的怅然:
“哀家这辈子,见多了身边人来去,从青丝到白头,从宫宴满座到孤灯独对,
这诗里的‘空余’二字,倒是戳中了哀家的心。”
“哀家这一生,送走了先帝,送走了诸多旧友,这宫里宫外,
能上心里话的人越来越少,这诗里的孤寂,哀家比谁都懂。”
她指尖收紧,攥住诗笺,
“可懂归懂,一个来历不明、才学又这般出众的丫头,入了琼宇书院,指不定会惹出什么乱子,哀家不能不防。”
李嬷嬷见太后神色变幻,忙上前替她抚平诗笺上的褶皱,低声劝道:
“主子也不必太过忧心,琼宇书院虽藏龙卧虎,但终究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派人盯着她的行踪,料也翻不出去。”
喜欢天啊,人怎么能这么贱请大家收藏:(m.abxiaoshuo.com)天啊,人怎么能这么贱阿布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