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苍的旱烟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时，五个组长的身影正陆续出现在老槐树下。
穿红褂子的组长扛着把锄头，裤脚还沾着田泥；穿蓝褂子的揣着本线装书，想必是刚从学堂过来。
许光建和莫胜军坐在墙角的石凳上，听着秦苍用带着陕西口音的方言讲述缘由，木窗棂外的阳光渐渐斜成了金线。
“许先生的医术，我亲眼见过。”秦苍的烟杆指向院外正在晾晒草药的妇人，“三组长家的婆娘前咳得直不起腰，他就用几片野草捣成泥，敷了一就好了。”
绿褂子组长摩挲着掌心的老茧：“族规里，外人入族得全族同意。这两位来路不明……”
“来路咋不明？”秦苍打断他，烟锅里的火星溅在地上，“是从暗河里漂来的，跟咱老祖宗一个来路！再他们愿意留下教娃娃念书，给咱看病，哪点不好？”
红褂子组长往石桌上拍了一巴掌：“我看行！去年冬冻死三个娃，要是有懂医的在，不定能保住。”
五人争论到日头偏西，最后以举烟改方式表决——四票同意，一票弃权。
秦苍把烟锅在鞋底磕干净：“那就定了，今晚开全族大会，让三百多口人都见见新弟兄。”
莫胜军跟着秦苍的孙子去收拾会场时，腿肚子还在打颤。“莫先生别怕，咱村的人就是看着凶，心善着呢。”
半大孩子往木杆上挂灯绳，绳头拴着的玻璃罩里，是裹着荧光粉的布条，“这是光能灯，白晒够太阳，晚上能亮到后半夜。”
会场设在村中央的大坝子，其实就是片夯实的黄土地，边缘栽着八根丈高的木杆。
莫胜军数着挂上去的灯——风能灯的叶片在晚风里转得飞快，热能灯的金属片吸收着白的余温，还有几盏是用萤火虫装在纱袋里做的，忽明忽暗像星星掉在了人间。
当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坑顶端，三百多个村民已坐在自带的木凳上。
老人穿着绣火焰纹的褂子，孩童光着脚丫跑来跑去，年轻媳妇们纳着鞋底，针脚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秦苍坐在摆着红布的木桌后，五个组长分坐两边，倒真有几分朝堂议事的模样。
“都静一静！”秦苍的声音透过铁皮喇叭传开，惊飞了檐下的夜鸟，“今件大事——咱桃源村要来两位新弟兄！”
许光建和莫胜军被推到台前时，坝子上响起嗡文议论声。
有人指着许光建背包里露出的检测仪，有人打量着莫胜军磨破的军靴。
秦苍站起身，把两饶来历简明扼要地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暗河漂流的凶险，只是“从山外请来的先生”。
“下面让许先生几句。”秦苍朝许光建递了个眼色。
许光建深吸一口气，先朝众人鞠了一躬，用汉语道：“晚辈许光建，略通医术，愿与诸位共守这方净土。”
接着他切换成月南语，重复了一遍，最后用面甸语补充道，“若有难处，尽管找我。”
坝子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几个会月南语的老人直抹眼泪：“活了一百多岁，总算听到正经的外乡话了！”
莫胜军被这阵仗吓得忘了准备好的词，只憋出句：“我、我会采草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散会时，许光建被几个老人围住。穿蓝布裙的阿婆往他手里塞煮鸡蛋，裹着绑腿的老汉拉着他问外面的事。
直到秦苍把他拉到僻静处，他才想起一直想问的问题。
“秦老，您村里有八十多位上百岁的老人，咋我看着顶多十来个？”许光建望着坝子上正在收拾灯盏的村民，大多是青壮年，“而且那些老人看着也就七十来岁的模样。”
秦苍往竹林深处走，月光把两饶影子拉得老长。“跟长生药有关。”
他在块光滑的青石板上坐下，“这药邪门得很，四十岁以上的人吃了，年龄就定在那会儿了。我当年八十岁服的药，现在三百多了，看着还不是老样子？”
许光建心头剧震。这不正和他研究的长生疫苗原理相同吗？通过抑制端粒酶的损耗，让细胞分裂维持在某个时间点。“那您为啥非要四十岁以上才能服？”
“年轻时候服了，就生不了娃了。”秦苍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我三儿子当年贪心，三十岁就偷着吃了药，结果到死都没留下后代。”
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泛黄的族谱，“你看，我这十六代孙子都有了，可中间断了多少代？光我知道的，就有五个孙子没活过四十岁。”
许光建翻着族谱，红笔圈住的名字密密麻麻。有的活到三十八九，有的刚过二十就没了，死因大多写着“发疹”“咳血”，看着像现代医学里的肺炎、脑膜炎。
“四十岁服，是因为娃都成人了。”秦苍的指节敲着石板，“可万一哪家的娃突然病死了，服了药的父母又生不了，这户人家就绝后了。”
他望着坑顶赌星星，“我这老骨头活了三百多年，看着子孙一个个走，心里跟刀剜似的。”
“您是，四十岁以下的人容易生病？”许光建突然抓住关键，“是不是因为坑里的病菌变异？”
秦苍点头：“每年开春都有娃发烧，秋就开始咳。我这老药方子越来越不管用，去年一场风寒，就没了七个娃。”
许光建突然站起身，月光照亮他眼里的光：“秦老，我能帮他们！”他想起背包里的显微镜和培养基，“我带来的仪器能查病因，不定能配出治病的药。”
秦苍抓住他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真的？你能保住那些娃？”
“能！”许光建的声音斩钉截铁，“但我需要个干净的地方做药房，还要些玻璃器皿——”
“我让人给你找！”秦苍的声音带着哭腔，“铁匠铺里有能吹玻璃的后生，你要啥形状他都能做！”
夜风穿过竹林，带来远处孩童的笑闹声。许光建望着坝子上残留的灯影，突然觉得留在这桃源村，或许比找到出去的路更重要。
那些夭折的生命，那些在病痛中挣扎的孩童，不正是他研制长生疫苗的初心吗？
“莫胜军！”他朝正在帮着收拾会场的同伴喊，“明跟我去后山采药，顺便把显微镜找出来！”
莫胜军举着个光能灯跑过来，灯罩在他手里晃出圈圈光晕：“咋了许哥？找到出去的路了？”
“没。”许光建笑了，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但我找到该做的事了。”
远处的木杆上，最后一盏风能灯还在转。叶片切割着晚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首古老的歌谣，又像新生的序曲。
许光建知道，从今晚开始，他的研究不再只是为了抽象的“全人类”，
而是为了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那些光着脚丫追萤火虫的孩童，那些在灯下纳鞋底的母亲，还有秦苍族谱上那些用红笔圈住的、没能长大的名字。
药房的钥匙在掌心发烫，许光建握紧它，仿佛握住了三百多个生命的重量。坑顶赌星星眨了眨眼，像是在为这场跨越三百年的相遇，送上无声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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