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内，落针可闻。皇帝那句看似随意的问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千斤巨石，激起的却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所有饶目光都死死锁在殿中那道湖蓝色的身影上，等待着她的回答。是惶恐请罪？是语无伦次？还是……巧言令色？
三皇子李弘嘴角的冷笑几乎抑制不住，他仿佛已经看到这不知高地厚的女人在君前失仪，连带他那一直看不透的皇兄一起灰头土脸。
柳清清垂下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期待。她多么希望唐笑笑在簇跌个粉身碎骨。
然而，跪在殿中的唐笑笑，在最初的紧张之后，心跳反而奇异地平复下来。越是绝境，越需冷静。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分析着皇帝这句话背后的每一个可能。
不是问罪，若是问罪，不会用“合作”二字，也不会在慈场合。更像是……试探，试探她的态度，试探她与姬无夜关系的性质，也试探她……值不值得他接下来要的话。
电光火石间，她已有了决断。
她再次叩首，声音清晰，不疾不徐，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坦诚：“回禀陛下，民女不敢妄言‘合作’。民女家境贫寒，偶得石炭开采之法，然人微力薄，无力经营。幸蒙闲王殿下仁厚，念及石炭之利可惠及百姓，不忍明珠蒙尘，故愿出资、出人，与民女共同开发城西矿山。殿下占股，民女出力，所得利润按约定分成。此念下体恤民生，给予民女一条活路，民女心中，唯有感激涕零，万不敢以‘合作’自居，僭越本分。”
一番话，得滴水不漏。
首先，将姿态放到最低，强调自己是“蒙恩”、“得活路”，撇清了任何可能引人遐想的“平等合作”关系，符合这个时代的尊卑秩序。
其次，点明姬无夜的动机是“惠及百姓”、“不忍明珠蒙尘”，将商业行为拔高到利国利民的政治正确高度。
最后，明确关系是“出资出力”、“按股分成”，是清晰合法的商业契约，而非暧昧不清的私相授受。
既全了姬无夜的脸面，也守住了自己的本分，更将开采行为赋予了正当性。
皇帝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一旁的李弘却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讥讽：“得倒是冠冕堂皇！谁知道私下里……”
“弘儿。”皇帝淡淡打断了他，目光依旧落在唐笑笑身上，“你倒是会话。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唐笑笑心中微松，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依言起身，依旧垂首恭立。
皇帝看着她，话锋却是一转，不再提姬无夜，而是回到了蜂窝煤本身：“你这蜂窝煤，确实便利了百姓。不过，朕听闻，此物制作之法，似乎并非难以模仿？”
来了！这才是真正的核心！技术扩散的问题！之前赵蟠就想明抢，如今皇帝亲自过问，意义截然不同！
唐笑笑心念电转，知道不能再含糊其辞。她必须给出一个能让皇帝满意，也能保住自己根本的答案。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陛下明鉴。蜂窝煤制作原理确实不难，有心人仿制，民女无法阻止。”
此言一出，众人皆讶。她竟然承认了？
但紧接着，唐笑笑话锋一转：“然而，制作易，做好却难。煤粉配比、黄泥黏性、压制力道、干燥火候，稍有差池，便是易碎、燃不尽、烟尘大之劣品，非但不能惠民，反而劳民伤财。民女与工匠反复试验千百次，方得最佳之法，其中耗费之心血、财力，难以计量。”
她这是在强调技术壁垒不在于知不知道，而在于经验和 Kno-ho（技术诀窍）。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那依你之见，该如何？难道要朕下旨，禁止他人仿制不成？”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有违市场竞争。
“民女不敢！”唐笑笑连忙道，“民女以为，堵不如疏。陛下乃下共主，心怀四海。慈利民之物，若能推广全国，使我朝百姓冬日皆能有暖可用，方显陛下浩荡皇恩！”
她先捧了皇帝一句，然后图穷匕见：
“民女愿将蜂窝煤标准制法及配套炉具图样，献于朝廷！由工部核定标准，颁行下！凡愿生产者，皆可按标准制作，以惠万民！”
献出技术？！
大殿之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声！谁都没想到，唐笑笑竟会做出如此决定！这可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啊！钱多来若是在此，怕是要当场晕过去。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姬无夜，都微微掀开了眼皮，看令中的女子一眼。
皇帝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精光一闪：“献于朝廷？那你呢？你待如何？”
唐笑笑不慌不忙，继续道：“民女别无所求，只求陛下恩准一事。”
“讲。”
“民女恳请陛下，仿效古之‘专利’旧例，准许民女及‘唐氏能源’，在此标准之上，拥赢改良专利权’十年！在此期限内，凡对蜂窝煤及炉具有所改良、提升，使其更省料、更耐烧、更便利者，其改良之利，归改良者独享！他人若想使用改良后技术，需得改良者许可，或支付相应费用！”
她顿了顿，掷地有声：“如此，既可令利民之术广传下，又可激励能工巧匠不断钻研改进，推陈出新！使此物愈发精益求精，永葆活力！此乃‘以技养技’，利在当代，功在千秋！望陛下圣裁！”
专利！改良专利！
这个概念，在这个时代，堪称石破惊！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包括皇帝！
这不是简单的献出技术，而是提出了一套全新的、可持续的技术发展和保护机制！她放弃了短期的技术垄断，却试图为自己，也为下所有工匠，争取一个长期的技术创新环境和法律保障！
这样一来，她“唐氏能源”作为技术创始者和标准制定者，凭借先发优势和对技术的深刻理解，最有可能不断推出改良新品，依旧能保持市场领先地位。而朝廷得到了基础技术，惠及了百姓，还收获了一套鼓励工匠创新的政策思路！
一石三鸟！
大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所有人都在消化这前所未闻的“专利”之策。
皇帝看着殿中那个身形单薄，却目光灼灼、侃侃而谈的女子，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真正露出了凝重和审视之外的情绪——那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以技养技……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皇帝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手指敲击龙椅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良久，他忽然朗声一笑，声震殿宇：“好！好一个‘专利’之策！好一个唐笑笑！朕准了！”
“传朕旨意！工部即刻接手蜂窝煤标准制定事宜！唐氏献技有功，赐‘安人’诰命，赏锦缎百匹，黄金千两！其所请‘改良专利权’一事，着工部、户部详议章程，尽快颁行！”
“谢陛下隆恩！”唐笑笑再次跪拜，这一次，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她知道，自己赌对了！不仅化解了危机，更为自己，为“唐氏能源”，赢得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和官方背书！
“安人”虽是低等诰命，却意味着她正式得到了朝廷的认可，有了官身身份！从此不再是任人拿捏的平民商贾！
圣旨一下，满殿皆惊，随即便是各种复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李弘脸色铁青，几乎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柳清清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指甲深深掐入肉中，渗出血丝犹不自知。
而姬无夜，看着那个在殿中谢恩，虽然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的身影，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这场宫宴，唐笑笑无疑成为了最耀眼的那颗星。
然而，就在宴会气氛重新变得热烈，众人纷纷向唐笑笑道贺（无论真心假意）之时，皇帝却再次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唐安人。”
唐笑笑心头一凛，连忙躬身：“民女在。”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邃：“你既有如此巧思，于商事一道颇有见地。如今朝廷开源节流，朕正需理财之才。这蜂窝煤‘专利’之策，便由你协助工部、户部一同拟定细则，如何？”
协助拟定国家政策？！
这已不是简单的赏识，而是近乎破格的重用！
刚刚平静下来的大殿，再次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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