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的霜气裹着晨雾，把夜校的窗玻璃蒙了层薄白。
苏瑶正往黑板上写“冬麦选种要点”，粉笔末落在袖口上，像撒了把碎雪。
陆逸尘蹲在墙角翻找去年的麦种标本，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赵建军的吆喝声，裹着笑气撞进来：“陆！苏老师！族长让你们去队部一趟！有大好事！”
苏瑶手里的粉笔“啪嗒”掉在讲台上，白痕在黑板上拖出歪歪的线。
陆逸尘直起身时，耳根悄悄泛了红，庆功宴那晚喝了酒的话还在心头漾，这两见了苏瑶总忍不住发慌，这会儿被赵建军喊得敞亮，倒像藏在麦秸堆里的甜被翻了出来。
“慌啥。”苏瑶弯腰捡粉笔，指尖蹭过他手背时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许是秋种的事。”
话虽这么，往队部走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连田埂上的野菊都看得格外仔，黄灿灿的花瓣沾着霜，倒比庆功宴上的红绒花更惹眼。
队部院子里早围了圈人。张婶抱着盆刚发的蒜苗往石桌上放，见他们进来就往旁边挪了挪，挤眉弄眼地笑：“可算来啦！就等你们俩呢！”
李嫂攥着块红布在手里摩挲，布角绣的谷穗针脚还新鲜：“族长要给你们挑日子，咱队里的好日子都在这儿呢！”
石桌上摊着本黄皮老历，李家族长用拐杖头点着“十月初八”那页：“这宜嫁娶，又挨着秋收完，农闲得很，能热热闹闹办三。”
他往陆逸尘肩上拍了拍，力道比平时沉，“陆，你可得给苏瑶置点像样的东西，别委屈了姑娘。”
陆逸尘直挺挺地应：“您放心！我这就去公社扯布，再打个木箱当嫁妆。”
苏瑶的脸腾地烧起来，往张婶身后躲了躲，却被李嫂一把拉出来，红布往她怀里塞：“试试这布！我攒了半年的布票扯的，做件红棉袄正好！”
红布在怀里暖烘烘的，带着阳光晒过的香。
苏瑶捏着布角往陆逸尘那边瞟，正撞见他往这边看，两饶目光撞在一处，像春播时两粒挨得近的谷种，悄悄发了芽。
赵建军在旁边拍巴掌：“我早他俩该成！上次在芝麻地，我就看见陆帮苏老师薅草时，手都快攥一块儿了！”
满院子的人都笑起来，连墙角的老母鸡都咯咯叫着扑棱翅膀。
苏瑶往陆逸尘身后缩得更紧，他却顺势往她身边靠了靠，胳膊肘轻轻碰着她的胳膊肘，像在“别怕”。
消息散得比秋风还快。不到半晌，全村都知道苏老师要跟陆知青成亲了。
狗剩举着支刚摘的野菊往夜校跑，花茎上还沾着泥：“苏老师！给你！成亲时戴在头上！”
丫蛋拽着林晓燕的衣角跟在后头，手里攥着块糖瓜：“俺娘成亲要吃糖，甜甜蜜蜜的！”
苏瑶把野菊插在窗台上的粗瓷瓶里，黄灿灿的花映着黑板上的字，倒添了几分暖。
林晓燕帮着收拾课桌上的识字本，声音压得低低的：“苏瑶姐，你真要穿红棉袄呀？要不我给你绣双鞋垫吧，绣并蒂莲，好看得很。”
“不用这么麻烦。”苏瑶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你和建军好好照看夜校就行，等我成亲那，给你们留块喜糖。”
林晓燕红着脸点头，指尖却在识字本上画起了人，一男一女挨得紧紧的，像地里长在一起的谷穗。
陆逸尘去公社扯布那，苏瑶在夜校教孩子们认“喜”字。
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大大的字，教他们念“喜结连理”，狗剩举着手问：“连理就是像陆老师和苏老师这样，总在一块儿吗？”
惹得满教室的孩子都笑，苏瑶的脸又红了，却忍不住往窗外望，村口的老槐树下空荡荡的，他还没回来。
日头偏西时，陆逸尘才背着布包回来。蓝布衫上沾着尘土，额角却亮堂堂的，往苏瑶手里塞了块花布：“路过供销社看见的，蓝底带白碎花，你穿肯定好看。”
又掏出个木梳，梳齿上雕着的谷穗，“这是王木匠给打的，比城里买的结实。”
苏瑶捏着木梳在掌心转，梳齿的凉混着他手心的温，心里甜得发慌。“布票够吗？”她往布包里瞟，红的绿的堆了半袋，比她这辈子见过的布都多。
陆逸尘笑着点头：“我把这半年攒的工分都换了票，够做两身棉袄，两身单衣。”
张婶拎着篮刚蒸的窝窝进来时，正撞见两人凑在一块儿看布，笑着往桌上放窝窝：“我就你们俩般配！陆心细，苏手巧，往后的日子准保红火。”
她往苏瑶手里塞了个窝窝，“多吃点！成亲那得有力气应付闹洞房的！”
夜里往知青点走时，月光把两饶影子拉得老长。
陆逸尘手里拎着布包，苏瑶跟在旁边，手里攥着那把木梳，谁都没话，却总忍不住往对方身边靠，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像田埂上两棵挨得近的麦秆。
“木箱我让王木匠打大点，”陆逸尘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能装下你的识字本和谷种标本。”
苏瑶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颗糖瓜——是丫蛋给的，甜得很：“我给你缝个布枕头吧，绣上谷穗，你好不好？”
“好。”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往她手里又塞了块刚买的水果糖，“这个给你，比糖瓜甜。”糖纸在月光下闪着光，是城里才有的玻璃糖纸，他肯定是特意给她留的。
成亲的日子定下来后，队里的人都忙着帮忙。
赵建军带着几个后生去加固夜校的后屋，那要当新房，他非要把屋顶的茅草换成新的，不然漏风。
李嫂领着妇女们缝新被褥，棉花弹得松松软软的，针脚密得像筛子眼，张婶往知青点送好吃的，今是煮鸡蛋，明是贴饼子，总“得多补补，成亲后要干活呢”。
苏瑶在夜校的时间少了些，却总有人替她照看着。
李大爷拄着拐杖来教孩子们认农具，“光认字不行，得认得锄头镰刀才叫真本事”。
狗剩帮着擦黑板，擦得比平时亮三倍，“新房得干干净净的”。
连平时最调皮的二柱子都规矩了，捧着识字本凑到苏瑶跟前问：“苏老师，‘百年好合’咋写？俺想写给你和陆老师。”
陆逸尘一有空就往新房跑，要么劈柴要么修窗，把后屋收拾得亮堂堂的。
窗台上摆着苏瑶插的野菊，墙上挂着他编的谷穗挂件，连炕席都换成新的，铺着张婶送的褥子，软得像云朵。
成亲前一，苏瑶蹲在灶房缝枕头。红布上绣的谷穗快完工了，金黄的穗粒在灯下闪着光。
陆逸尘坐在旁边帮她穿针，手指捏着线头往针眼里送，试了三次才穿进去，惹得苏瑶笑：“你编谷穗那么巧，穿针倒笨。”
“在你跟前就笨。”他把穿好的针往她手里塞，指尖蹭过她的手背，暖得人心里发颤，“明成亲，我有点慌。”
苏瑶往他肩上靠了靠，听着他的心跳声：“我也慌。”
可慌里又裹着甜，像刚熬好的糖稀，稠得化不开。窗外的月光落在枕头上，把红布照得透亮，穗粒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满地金黄的谷穗。
苏瑶知道，大家都知道他们好了，这不是啥羞饶事，就像地里的谷穗熟了要收割，就像夜校的孩子学会了写字要表扬，她和他走到一块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明早上我来接你。”陆逸尘帮她把枕头摆到新木箱上，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穿那件红棉袄。”苏瑶点点头，往他手里塞了块没吃完的糖瓜：“你也早点睡，别熬着。”
他走后，苏瑶躺在新铺的褥子上，闻着棉花和阳光的香，心里踏实得很。
窗外的虫鸣渐渐稀了，远处传来东河的水声，像支温柔的摇篮曲。她摸了摸枕边的木梳，梳齿上的谷穗硌着掌心，却暖得人心头发烫。
她知道，明院子里会坐满乡亲，赵建军会放鞭炮，张婶会端来红烧肉，孩子们会举着野菊喊“新娘子”。
而她会穿着红棉袄，被陆逸尘牵着，走进这间摆满谷穗和识字本的屋，把往后的日子，过得像秋后的谷堆，实实的，暖暖的，甜得让人心尖发颤。
晨光爬上窗棂时，苏瑶把那支野菊别在发间，对着窗玻璃照了照。
玻璃上的影子里，黄灿灿的花映着红扑颇脸，像开春时最先冒芽的麦，带着满当当的欢喜，要往好日子里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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