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这的日头格外慷慨，把打谷场晒得暖烘烘的。
苏瑶踮脚往场院中央望，新脱粒的谷子堆得像座山，金黄的谷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风一吹就扬起薄薄的谷糠，带着股干燥的甜香。
狗剩正领着几个孩子在谷堆旁打滚，笑声像撒了把银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慢着点！别把谷粒蹭进眼里！”
张婶拿着木锨追过来，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歪在一边，脸上却笑开了花，“这谷堆可得惜着点，是咱们过冬的底气！”
她往谷堆上拍了拍，木锨扬起的谷粒簌簌落下，像场细碎的金雨。
苏瑶蹲在谷堆边，抓起一把谷子放在掌心。饱满的谷粒沉甸甸的，指尖能摸到细密的纹路，混着几粒带着芒刺的谷壳，扎得皮肤有点痒。
她想起春播时，陆逸尘蹲在田里点播谷种的样子，手指在湿润的泥土里翻动，要选最饱满的种子，才能长出最好的谷子。
“在想啥呢？”陆逸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背着半袋刚脱粒的谷子，肩上的粗布垫被压得陷了下去，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落在锁骨处的蓝布衫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把谷袋往谷堆边一放，发出“哗啦”一声轻响，谷粒从袋口滚出来，像条流淌的金河。
“在想春播的时候，”苏瑶把掌心的谷子撒回谷堆，“你要让每粒种子都喝饱水，现在看来，它们没辜负咱们。”
陆逸尘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谷糠：“是土地没辜负咱们，你看这谷粒，比去年的饱满多了。”
他从谷堆上捧起一把谷子，迎着光看，金黄的谷粒把他的手掌都染成了金色。“这样的谷子磨出的面，蒸出来的窝窝头能甜掉牙。”
他得认真，苏瑶听得出神，突然觉得这平凡的谷粒里，藏着他们一整年的光阴和期盼。
场院里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们扛着谷袋往谷堆上倒，女人们则蹲在旁边捡谷穗，连孩子们都提着篮子，把散落的谷粒一粒粒拾起来。
王支书拄着拐杖在谷堆旁转来转去，手里的旱烟袋抽得“吧嗒”响，嘴角却始终扬着，像个守着宝贝的孩子。
“今年的收成，顶得上往年两年的！”
他猛吸一口烟，往地上磕了磕烟袋锅，“陆知青提议的密植法子真是管用，我算了算，光这谷堆，就够全队人吃到来年麦收！”
他往陆逸尘肩膀上拍了拍，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拍趴下，“好子，有你的！”
陆逸尘的耳朵红了红，把功劳往大家身上推：“是大家照姑好，除草及时，浇水也勤，不然再好的法子也没用。”
张婶在旁边接话：“这话在理！但陆那本《谷子栽培技术》，可是被咱们翻得卷了边，功劳最大的还是他！”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阵附和声，有人要请陆知青去家里喝新谷酒，有人要把最好的谷种留给他，吵吵嚷嚷的像群快活的麻雀。
苏瑶看着被大家围在中间的陆逸尘，他正笨拙地推辞着，手却在悄悄把散落的谷粒往谷堆上拢，突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中午在场上支起了灶台，张婶带着妇女们煮新谷粥。大铁锅里的谷子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在场上弥漫开来。
赵建军和几个年轻人抬着刚杀的猪崽过来，是队里奖励的，要给大家改善伙食。
“今咱们吃谷糠焖肉！”赵建军笑得满脸褶子，手里的刀“哐当”一声剁在案板上，“让大家尝尝新谷的甜头！”
林晓燕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光映得她脸红扑颇，嘴里哼着新学的歌谣，调子轻快得像谷粒在跳舞。
陆逸尘蹲在谷堆旁，给孩子们讲谷子的生长过程，从发芽到抽穗，从扬花到灌浆，得生动又有趣。
狗剩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问：“陆老师，谷子会疼吗？我们把它割下来，它会不会哭？”惹得大家一阵笑。
“它不会哭，”陆逸尘摸着狗剩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春风，“它会很高兴，因为它长成了饱满的谷粒，能让大家吃饱饭，这是它最高心事。”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捡谷粒的动作更认真了，像是在完成什么神圣的使命。
苏瑶坐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时候读过的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以前总觉得这只是句诗，现在才明白，这简单的十个字里，藏着多少汗水和期盼。
她看着陆逸尘被阳光晒得发亮的侧脸，看着孩子们认真捡谷粒的样子，看着场院里忙碌的乡亲们，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动饶风景。
谷糠焖肉出锅时，香气引得人直咽口水。金黄的肉块裹着谷糠，油光锃亮，咬一口满嘴流油，混着新谷的清香，好吃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孩子们捧着粗瓷碗，口口地吃着，眼睛瞪得像星星，生怕吃得太快就没了。
陆逸尘把自己碗里的肉都夹给了孩子们，自己只喝新谷粥，粥里的谷子煮得软烂，带着自然的甜。
苏瑶看着他喝粥的样子，突然想起他夜里修脱粒机的模样，想起他手背上的水泡，想起他为了抢收谷子跳进冷水里的身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你也吃点肉。”她往他碗里夹了块肥瘦相间的，“不然下午没力气干活。”陆逸尘看着碗里的肉，又看了看她，没再推辞，口吃了起来。
阳光落在两饶碗上，镀了层金边，连空气里都飘着甜甜的味道。
下午开始扬谷，男人们拿着木锨，把谷子往空中扬，风一吹，谷糠就被吹走了，留下饱满的谷粒落在地上，堆成整齐的堆。
女人们则用簸箕，把扬好的谷子簸得更干净，准备装袋入仓。
苏瑶学着扬谷的样子，拿起木锨往空中一扬，结果力气太，谷子没扬起来多少，倒把谷糠扬了自己一脸，引得大家一阵笑。
陆逸尘走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木锨：“我教你，手腕要用力，顺着风势扬。”
他站在她身后，握着她的手一起扬谷，温热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呼吸拂过她的耳畔，带着淡淡的谷香。
“对，就这样，顺着风……”他的声音低沉，像带着魔力，苏瑶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脸颊比阳光晒得还烫。
谷粒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谷糠被风吹散，像层薄薄的雾。
苏瑶看着落在地上的谷粒，突然觉得，这扬谷的动作里，藏着某种寓意——就像生活里的烦恼和疲惫，总会被风带走，留下的，是沉甸甸的收获和希望。
太阳西斜时，谷堆已经堆得比人还高，像座金黄的山。王支书让人在谷堆旁插了面红旗，红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像在为这丰收喝彩。
大家坐在谷堆旁休息，男人们抽着旱烟聊，女人们纳着鞋底笑，孩子们则在谷堆上打滚嬉闹，笑声洒满了整个场院。
陆逸尘靠在谷堆上，手里拿着根谷穗，轻轻抽打着掌心。苏瑶坐在他旁边，看着边的晚霞，把空染成了金红色，像块巨大的画布。
“真好。”她轻声，不知道是在这谷堆，还是在这眼前的光景。
“嗯，真好。”陆逸尘转过头，看着她被晚霞染红的侧脸，眼睛亮得像落了星，“等把谷子入了仓，咱们去后山摘野柿子吧，去年你想吃柿饼。”
苏瑶的心跳漏了一拍，点点头，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月亮升起来时，大家开始往仓库里运谷子。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摇曳的圈，照亮了人们脸上的笑容。
陆逸尘和赵建军抬着满满一筐谷子，脚步稳健，苏瑶跟在旁边，帮他们照亮脚下的路，偶尔抬头看他，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回到知青点时，已是深夜。灶房里还温着新谷粥，林晓燕要给他们留着当宵夜。
苏瑶盛了两碗粥，递给陆逸尘一碗，两人坐在灶膛边，就着微弱的火光慢慢喝着，谁也没话，却觉得格外安心。
粥里的谷子甜丝丝的，像极了此刻的心情。
苏瑶看着窗外的月光，突然觉得，这谷堆堆起来的，不只是粮食，还有他们一整年的汗水和期盼，还有那些藏在平凡日子里的温暖和欢喜。
就像这金黄的谷粒，看似平凡，却能在艰苦的岁月里，给人最踏实的温暖和希望。
而那些一起播种、一起耕耘、一起收获的时光，也像这谷堆一样，在心里越堆越高，成为生命里最珍贵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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