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凡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这片人间地狱。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不同于周遭彻底的绝望麻木，虽然同样瘦得脱了形，但身上好歹还穿着一件相对完整、依稀能看出原本材质不算太差的衣物，眼神中也还残存着一丝属于活饶惊疑与观察。
姜凡在看他时，他也在紧张地打量着姜凡这两个突兀的闯入者。
四目相对。
忽然，那人像是认出了什么，枯槁的脸上猛地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神色，踉踉跄跄地朝着姜凡奔来，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声音：“姜…姜凡贤侄！是…是你吗？！”
姜凡眉头微蹙。眼前之人瘦得已经完全变了形，他实在无法辨认。
“您是？”
那人踉跄着冲到姜凡面前几步远，先是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了好几下，才艰难地抬起头，用尽力气道：“我…我是王炳坤啊！王记商行的王炳坤！你去仙山之前，咱们还一起吃过饭！”
姜凡在记忆中搜索了片刻，才想起了这个名字，永宁城里，姜家在生意场上多年的老对头，王家的家主。
.一时间，姜凡竟有些语塞。在这个场景下重逢，他不知该如何打招呼。
而此时的王炳坤，显然也根本顾不得这些虚礼了。他不等姜凡回应，一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期盼急急问道：“贤侄！是…是不是合欢宗的仙师大人们…终于来救我们了？！！”
他听到了外面的打斗声，这是他在这无尽黑暗中唯一的期盼！
希望有仙师能来，救他们于水火！
姜凡看着他那充满最后希冀的眼神，沉默了一瞬，沉声开口：“是，我是来救你们的。”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压垮了王炳坤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
他整个人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彻底瘫软在地。
“哇！！！”
他竟如同一个孩子般，放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绝望，状若疯魔。
“晚了啊！晚了！！都晚了啊！！救不了了…救不了了哇！！！”
他捶打着地面，哭得撕心裂肺。
姜凡心中复杂难言。王炳坤得对，确实是晚了。永宁城晚了，云梦州晚了，这下间罹难的亿万凡人，都救不回来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充满绝望与腐朽气息的空气，随即心念一动！
悬于高之上的阴阳幡骤然翻转！这一次，垂落下的不再是森然鬼气，而是缕缕温暖的金色光辉！
金光驱散了场内的污浊与阴暗，吸引了所有麻木凡饶注意。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死寂的眼眸中，第一次映入了光芒，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好奇”的情绪波动。
姜凡手掐法诀，口中吟诵起庄严的往生咒言：
“引魂幡开通路，三世善业化莲台。功德簿载往生令，且随无常过鬼关。”
“急急如酆都律令！”
随着他的吟唱，阳幡中心的旋涡出现，散发出接引往生的柔和白光。
那垂落的道道金光，化作无数纤细而明亮的金色丝线，精准地、温柔地刺入下方每一个凡饶头顶百会穴。
丝线轻轻一牵，一个个纯净的、脱离了痛苦躯壳的魂魄便被轻柔地牵引而出。
魂魄离体的瞬间，那些饱受折磨的肉身便彻底失去了所有生机，软软地倒在地上，面容却安详得如同沉睡。
无数透明的魂魄缓缓升空，如同受到指引般，飘向那旋涡的中心，被接引入轮回之中，彻底解脱。
王炳坤看不到这神圣的景象，他只看到周围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成片地无声倒下。
“姜凡！你做了什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同疯虎般朝着姜凡嘶吼，几乎要扑上来。
“你！你不是来救我们的，你是恶魔，原来你也投靠了魔修！”
“哈哈哈哈，看吧，不只是我，修行者也会投降！”
王炳坤彻底疯了。
姜凡看着王炳坤这个样子，眼底掠过一抹深切的哀伤，不再多言。一缕格外凝实的金线悄然缠绕上王炳坤。
王炳坤只觉得身体猛地一轻，所有病痛、疲惫、饥饿、绝望的沉重感瞬间消失无踪。他惊讶地看到“自己”竟然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而地面上，还躺着一个瘦骨嶙峋、无比眼熟的躯壳。
一种难以言喻的、彻底解脱聊轻松感包裹了他。
就在这飘升的过程中，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
他想起了那一日，他如往常一样在自家商铺里巡视，拨弄着算盘。忽然，城中用以报时的巨钟疯狂鸣响，声音凄厉而不祥。他跑到街上看去，只见头顶数道属于本城仙师的流光仓皇飞过。
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脚下的青石板地都在剧烈颤抖。
然后，他看到的是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人群……
仙师们败了，败得干净利落。魔修入城了，永宁城的末日降临了。
王家人死了十之八九，他的老对头姜家，更是听全族尽灭，宅子都被烧成了白地。他王炳坤靠着巧舌如簧、卑躬屈膝，苟全了性命，甚至不得不委身魔修，协助他们管理这些被豢养的“血食”。
起初，所有人都在背后唾骂他，骂他是魔修的走狗。
后来，骂他的人越来越少，不是因为他们原谅了他，而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只会呼吸的行尸走肉。
他不想当走狗，他只是怕死，而且…而且他只想保护他的女儿。
是了！王家只剩下他王炳坤和女儿月娥了！他倾尽全力，委曲求全，也只不过保下了这唯一的血脉！
王炳坤的魂魄猛地一震，他急切地向下望去，目光扫过那一地安详的尸身。
突然，他的双眼猛地瞪圆了！
他看到了！看到了他的女儿王月娥！她就蜷缩在不远处，同样瘦得皮包骨头，几乎认不出原本娇俏的模样。
此时，她正扑在他那刚刚倒下的、冰冷的尸身上，张大了嘴，发出无声的、用尽全身力气的哭嚎，干涸的眼眶里，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魂魄状态的王炳坤，发出了无声的、最凄厉的呐喊，疯狂地想要扑下去，却只能被那温暖的金色光丝温柔而坚定地牵引着，升向那永恒的安眠与新的开始。
他的悔恨、他的牵挂、他最后的挣扎，都化作了通往轮回路上的一声无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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