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的窗棂子年久失修,风一吹就发出一种类似牙疼吸凉气的哨音。
张玄远把手里那卷名为《草木烧锻法》的竹简合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案几旁边的炭盆早已熄了,只剩下几缕灰白色的余温,根本驱不散这满屋子的阴冷。
“地火……又是地火。”
他随手抓起一颗冷硬的干枣扔进嘴里,嚼得咔吧作响。
望月果到手了,张通槐那个赌徒也算是争气,昨刚传来消息,筑基成了。
虽然只是勉强冲关,道基还有些虚浮,但好歹是从那道鬼门关里爬了出来,成了张家第二根能顶事的柱子。
可这只是开始。
要想让张通槐那个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四灵根彻底稳固境界,甚至以后还能有再进一步的可能,那锅“洗髓汤”就必须得熬出来。
但这汤药娇贵得很。
凡火燥烈,稍有不慎药性就成了灰;木炭火力不稳,难以持久。
唯有地肺深处引出的那口先纯阳地火,才能将望月果那股子阴寒之气化开,真正融进骨血里。
张玄远盯着脚下的青石板,仿佛目光能穿透这厚重的山体,看见地下那条不知藏在哪里的火脉。
没有地火,这望月果就是个摆设,张通槐也就是个随时可能跌境的伪筑基。
“这就是命,给了你吃饭的勺子,还得逼着你自己去造个锅。”张玄远自嘲地哼了一声,起身推开阁门。
外面的色昏黄,像是有人打翻了一盆陈醋。
山道上,两个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上爬。
走在前头那个身形消瘦,一身青玄宗的道袍上沾满了泥点子,正是被张玄远派出去寻饶七叔公家的孙子,张思道。
而在他身后,跟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背着个硕大的罗盘,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却偏偏每一步都踩在实处,没带起半点泥水。
张玄远眼睛微微一亮,快步迎了上去。
“远叔公……”
张思道一见张玄远,那张原本紧绷着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什么,但看了眼身后的老者,又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眼圈泛红,透着一股子被人打了耳光还不敢还手的憋屈。
张玄远没多问,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这孩子心气高,这次去青玄宗求人,怕是没少遭白眼。
那种求爷爷告奶奶,被人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的滋味,张玄远上辈子尝过太多次。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宗门修士眼里,落魄家族的子弟就是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都甩不掉的晦气。
“这位是?”张玄远越过张思道,目光落在那位老者身上。
“在下魏宗旬,一介散修阵师。”
老者微微拱手,声音温吞,眼神却出奇的清澈,没有那种老江湖的油滑,反倒像是个只会钻研手艺的痴人。
他的目光在张玄远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台峰后山的一处凹陷处,眼神微微一凝,“贵宝地这地气走向,倒是有点意思。”
“魏大师肯屈尊前来,是我张家的福分。”张玄远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山上风大,请堂内奉茶。”
把魏宗旬安顿在迎客松下的石亭里,张玄远才把张思道拉到一旁的回廊下。
“怎么回事?”张玄远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帕子,“看你这德行,像是被人扒了裤子游街似的。”
张思道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那帮孙子……我拿着咱们家的帖子拜了三座山头,连个管事的面都没见着。那个刘执事,以前拿咱们家灵蜜的时候笑得跟朵花似的,这次我去,他让我在偏厅坐了整整三个时辰,最后让个童子出来他在闭关!”
到这,这年轻饶拳头捏得咯吱作响,“要不是……要不是最后遇到了我师父。”
“陈宏远大师?”张玄远眉头一挑。
陈宏远是青玄宗的三阶炼器师,也是张思道在宗门里的靠山。
但这人脾气古怪,向来不爱掺和家族间的烂事。
“师父他……老了。”
张思道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我见着他的时候,他正在熔炉边发呆。师兄告诉我,陈师兄第二次筑基……又败了。这次伤了根本,怕是这辈子都无望大道了。”
张玄远心里咯噔一下。
难怪。
陈宏远虽然是炼器大师,但在宗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后继无人就是最大的软肋。
儿子废了,他在宗门的地位肉眼可见地要缩水。
这个时候,那些曾经巴结他的人怕是早就换了副嘴脸。
“师父听我在找懂勘测地脉的阵法师,二话没就修书一封,帮我请来了魏大师。”张思道吸了吸鼻子,“师父把信给我的时候,手都在抖。他,魏大师虽然修为不高,但在寻龙点穴上是一绝,只是脾气有些怪,不爱受约束。”
“远叔公,师父他……是不是也觉得咱们同病相怜?”
张玄远沉默了。
什么同病相怜,那是兔死狐悲。
陈宏远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也是在发泄一种无声的愤怒。
既然宗门里那些势利眼看不起他这个绝户头,那他就把人情卖给同样在泥潭里挣扎的张家。
这世上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雪中送炭,不过是两个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人,凑在一起想借点体温罢了。
“这份情,咱们记下了。”
张玄远拍了拍张思道的后背,“去洗把脸,换身衣裳。既然把你师父的面子借来了,这出戏咱们就得唱好,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张家烂泥扶不上墙。”
安抚完张思道,张玄远整理了一下衣襟,重新走回石亭。
魏宗旬正盯着手里的罗盘发呆,茶水一口没动。
“魏大师,看出什么名堂了吗?”张玄远在他对面坐下,没绕弯子。
“有火,而且很燥。”
魏宗旬头也没抬,枯瘦的手指在罗盘边缘轻轻摩挲,“你们这台峰,表面看是水木清华,实则底下压着一股子这几百年都没泄出来的阳煞。若是以前,这煞气藏得深,那是好事,能养灵脉。但如今……”
他抬头看了张玄远一眼,“我看刚才上山的路边,有些老树的根部已经开始发黑焦枯,这是地火要翻身的征兆。你们要是再不把它引出来,等到哪它自己破土而出,这台峰怕是要变成火焰山。”
张玄远心里一动,这话虽然听着吓人,但却正好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测。
“那依大师之见,这‘火眼’该开在何处?”
魏宗旬站起身,走到亭边,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颤动。
他眯着眼,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后山那片乱石嶙峋的荒坡。
“就是那儿。”
魏宗旬抬手一指,“三丈之下见红土,十丈之下闻硫磺,三十丈……便是火龙抬头之地!”
张玄远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那地方是一片废弃的采石场,杂草丛生,乱石如坟。
如果是真的,那张家不仅有了炼丹的地火,甚至还能以此为基,建一座型的地火炼器室。
这对于现在穷得叮当响的张家来,简直就是上掉下来的金元宝。
一股久违的热流在张玄远胸腔里涌动。
从重生到现在,他像个裱糊匠一样,这儿补个洞,那儿填个坑,每都在算计着每一块灵石的去向,活得像个守财奴。
但现在,随着张通槐的筑基,随着这地火脉的发现,那层压在他头顶的乌云,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思道!”
张玄远猛地转身,冲着回廊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股子金石之音,“去把族里那些还在喘气的壮劳力都给我叫来!带上锄头,带上破土符!”
“不管挖多深,今晚这地火,我要定了!”
风起云涌。
张玄远站在猎猎风中,看着那片即将被翻个底朝的荒坡。
他知道,这不是挖坑,这是在给张家挖一条活路。
哪怕底下埋的是岩浆,他也得亲手把它给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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