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在东南的官道上急响,林砚伏在马背上,风掠过耳畔,带着海边特有的咸湿气息。他的手掌上草草包扎的布条又渗出血迹——那是从鬼哭岛悬崖滑降时磨破的伤,在海上泡得发炎,如今骑马颠簸,疼痛锥心。
但他不敢停。
渔村大娘塞给他的干粮在怀里硌着胸口,那里还有更重要的两样东西:冰冷的金属块,以及婉清绣的荷包——荷包已经送走,里面只余一缕空落。
他想起写那封信时手在抖。不是累,是怕。怕写长立误时间,怕写短了不尽。最后只挤出一句“念汝甚,思囡甚”,六个字,墨迹透纸。剪下还魂草根须时,他指尖都在颤——那草是为太子救命用的,他私心留这一点,像是偷了家的福泽,只盼能护住妻女平安。
“大人,前面就是驿亭,换马吗?”带路的幽泉伙计勒马问道。
林砚抬眼,日头已经西斜,色将晚。他摇头:“直接去水师大营。杨军门此时应在营中?”
“按惯例,戌时前军门会巡营完毕,回帐处理军务。”
“来得及。”
马鞭再扬,尘土卷起。林砚盯着前方逐渐清晰的丘陵轮廓,心却飘向另一处——江南,婉清现在在哪?信鸽该到了吧?她看到那缕头发,会不会红眼眶?囡囡会不会抱着荷包问“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他喉结动了动,把酸涩咽下去。
不能想。一想就软了。这世道,心软的人活不长,可他偏生在刀尖上还揣着一团火——那火是婉清夜里为他留的灯,是囡囡学话时含糊的“爹爹”,是家。
色彻底暗下时,温州府水师大营的灯火在远处连成一片星海。辕门前哨兵厉喝:“来者何人!”
林砚勒马,掏出幽泉的令牌和离京前太子给的密令牙牌:“翰林院修撰林砚,有紧急军情面禀杨提督!”
哨兵验过牌,脸色一变,匆匆进去通报。不过半盏茶时间,一名着铠甲的副将大步迎来,抱拳:“林大人!军门正在中军帐等候,请随我来。”
穿过层层营垒,耳边是士卒操练的呼喝、兵器碰撞的铿锵、战马嘶鸣。空气里弥漫着海腥、汗臭和硝烟混合的味道——这是战场边缘的气息。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一名五十余岁、面容黝黑如铁、鬓角已霜的老将正俯身看沙盘,闻声抬头。他目光如鹰,在林砚身上扫过,尤其在血迹斑斑的手掌和憔悴面色上停顿一瞬。
“林修撰。”杨振业声音沙哑,却沉如磐石,“老夫收到京中密函,知你南下。但没想到……”他皱了皱眉,“你像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林砚苦笑,拱手:“军门明鉴。下官确从鬼哭岛归来。”
帐中瞬间寂静。旁边几名将领齐齐转头看他,眼神惊疑。
杨振业眼神一锐:“详细。”
林砚简要将鬼哭岛经历道来——秘境崩塌、罗根船长等人分头突围、自己取得还魂草后遭遇西洋人、悬崖逃脱、海上漂流。只隐去了金属块和父亲线索之事,只偶然寻得古物,疑与岛上秘辛有关。
“西洋人……”杨振业手指敲在沙盘边缘,“三日前,我军攻破鬼哭岛西侧滩头时,也曾见远处有西洋船观望,后迅速撤离。看来他们也在找东西。”
“军门,岛上战况如何?可有一艘南洋风格快船突围而出?船主应是个叫罗根的佛郎机人,还有一位冯博士——”
“南洋快船?”旁边一名年轻参将插话,“两日前有哨船报,见数艘快船从岛东迷雾区冲出,与我军巡船短暂交手后南遁,船型确似南洋制式。但是否佛郎机人未可知。”
林砚心一紧。交手?罗根他们和水师打起来了?
杨振业看出他心思,淡淡道:“非常之时,海上相逢,非友即担他们突围心切,我军亦不能任可疑船只近岸。”话锋一转,“但既是你旧识,老夫可命人留意。若再遇,尽量生擒。”
“多谢军门。”林砚松了半口气,又问,“岛上残敌呢?”
“鬼火与海狼残部勾结土着,据险顽抗。岛内地势诡谲,毒虫瘴气弥漫,我军推进艰难,伤亡日增。”杨振业指向沙盘上插满黑旗的区域,“尤其此处,称为‘虫谷’,我军两哨精锐进入后失联,三日后只逃回三人,皆神智癫狂,满身溃烂。”
帐内气氛沉重。林砚看着那沙盘上蜿蜒的峡谷标记,仿佛又听见腐甲虫那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军门,”他忽然道,“下官在岛上时,曾见土着用一种紫色草叶捣碎敷伤,可缓虫毒。虽不能根治,或可减轻伤亡。”
杨振业猛然看他:“你识得那草?”
“侥幸记得模样。我可画下图样,命军中医官辨认,或可寻类似草药应急。”
“好!”杨振业当即命人取纸笔,“若真有用,你便是救了无数儿郎性命。”
林砚俯身画草时,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传令兵冲入:“报!江南急递!密信送至,标‘幽泉加急,林大人亲启’!”
林砚手中笔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江南。婉清。
他几乎是抢过那封火漆密封的信,撕开时指尖冰凉。帐中众人皆静,看着他颤抖着抽出信纸。
只有寥寥数行,是幽泉江南负责饶笔迹:
“林大人:尊夫人与千金已于三日前转移至皖南黟县山之云深别院’,暂安。然追兵已逼近百里内,影卫折损三人。夫人嘱:信物收到,勿忧,望君保重,早日团聚。又及,姐近日学会写‘父’字。”
林砚盯着最后那句,眼前瞬间模糊。
囡囡会写“父”字了。那个他离家时还只会摇摇晃晃抱他腿的团子,已经能握着笔,一笔一画写出等待。
他把信纸紧紧攥在掌心,纸张发出细微的脆响。深呼吸,再深呼吸,把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才抬头对杨振业道:“军门,下官家眷暂安。我们继续议战事。”
杨振业看着他猩红的眼眶和强行平静的面容,沉默片刻,挥手让其余将领先退下。帐中只剩二人时,老将忽然道:“林修撰,你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吧?”
“二十有三。”
“老夫二十三岁时,长子刚满月。”杨振业声音低沉,“那年倭寇犯境,我随军出征,离家前夜,妻子抱着孩子在门口送我,孩子哭,她也哭。我对她‘必全胜而归’,结果那一仗打了半年,我回来时,儿子已经会爬了,见了我却认生,直往他娘怀里躲。”
他顿了顿,“这些年,我在海上漂,她在家里老。如今她坟头草都三尺高了,儿子……战死在澎湖。”
林砚喉头哽住:“军门……”
“老夫这些,不是诉苦。”杨振业目光如铁,“是要告诉你,这世道,想护住怀里那点暖和,就得先把外面的刀剑杀干净。心可以软,手不能软。”
他起身,走到帐门前,望着外面沉沉夜色:“鬼哭岛这一战,必须打到底。不是为了朝廷功绩,是为了东南沿海千百个渔村,千万个等爹归家的孩子。”
林砚肃然:“下官明白。”
“你画完草样,先去医帐治伤,好好睡一觉。明日随老夫巡营,有些关于岛上遗迹的事,要仔细问你。”杨振业转身,“至于江南那边……幽泉的人既然能送出信,明还守得住。你要信他们,也要信你夫人——能让你这般挂心的女子,定非寻常。”
林砚深深一揖。
走出中军帐时,夜风凛冽。他抬头望,东南的星空与京城不同,星辰更密,更亮。不知哪一颗下面,是皖南的深山,是别院窗内,婉清正握着囡囡的手,一遍遍描那个“父”字。
他摸了摸胸前金属块,冰冷坚硬。父亲当年是否也这样,在某个遥远的地方,怀揣着秘密,望着同一片星空,思念妻儿?
医帐里药味浓重。军医替他重新清洗伤口上药时,疼得他冷汗直冒,却咬着布巾一声不吭。包扎完毕,年轻医士忍不住道:“大人这伤再拖几日,手就废了。”
林砚看着裹成粽子的双手,苦笑:“废不了,还得写字呢。”
躺到简陋军榻上时,已是子夜。疲惫如潮水涌来,他却睁着眼。
帐外传来守夜士卒低低的哼唱,是东南沿海的渔歌调,婉转里带着苍凉:
“月娘光光,照郎归航……阿妹等在海滩上,手里灯盏暖又黄……”
林砚闭上眼,在歌声里,恍惚看见婉清提着灯站在岸边,囡囡在她怀里,朝着海的方向伸长手。
他必须尽快结束这里的事。必须活着回去。
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际,帐帘忽然被轻轻掀开一道缝,一名黑衣人影闪入——是幽泉的人。
“大人,”来人声音极低,“江南又有新消息。追兵中出现了北镇抚司的缇骑,带队的是……指挥同知,沈沧。”
林砚猛然坐起,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眼前一黑。
沈沧。徐阶门下最利的爪牙,锦衣卫中号称“活阎罗”的人物。他竟然亲自南下了?
“夫人那边可知情?”
“已示警。但沈沧手段诡谲,影卫恐难久持。负责人问,是否启动‘断尾’计划?”
“断尾”——即放弃所有据点,化整为零,各自潜伏。那是最后的手段,意味着将彻底切断联系,生死由命。
林砚指甲掐进掌心,血从纱布下渗出。
“不。”他声音嘶哑,“告诉江南的弟兄,再守三。三内,我一定让杨军门分兵策应。”
来人迟疑:“大人,军国大事,岂可因私废公?杨军门未必肯……”
“我不是要他用朝廷水师救我家眷。”林砚眼神在黑暗中亮得骇人,“我要他剿一股‘通倭海寇’——而这股海寇,恰好就在皖南附近活动。至于这消息怎么来……”
他从贴身处取出那金属块,幽蓝晶体在夜色中泛起微光。
“明日,我会给军门一个不得不信的‘意外发现’。”
来人一震,低头:“属下明白。这就传信。”
黑影如来时般悄无声息退去。林砚躺回榻上,胸口金属块的冰冷透过衣料,抵着心口。
父亲,你若在有灵,请保佑我这一赌——不是为功业,只为让我的妻女,不必像当年的你一样,离散无音。
帐外,渔歌还在飘,月已西斜。
而千里之外的皖南深山中,一所隐匿在云雾间的别院里,苏婉清刚哄睡了囡囡。孩子梦里还嘟囔“爹爹”,手攥着那个装了头发和草根的荷包。
她轻轻抚过女儿汗湿的额发,走到窗前。窗外山影狰狞如兽,远处隐约有夜鸟惊飞。
她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刃身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淬了毒的。
“沈沧……”她低声念这个名字,眼中没有惧意,只有冰冷的决绝。
“想动我的孩子,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夜风吹动她鬓边碎发,远处山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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