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九,卯时初。
色尚暗,紫微宫前的广场上已站满了人。
新科进士们穿着崭新的青色官服,按名次排列,站在百官队伍的最后。晨风料峭,不少人冻得微微发抖,却又强忍着不敢有太大动作。
安之维站在队伍最前方——状元的位置。
他的官服是昨日才从礼部领的,布料粗糙,针脚歪斜,显然是仓促赶制的。但他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巍峨的含元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敌意,也有不屑。
“那就是安之维?看着也不过如此。”
“寒门出身,能有什么气度?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嘘——声点,陛下亲点的状元,你这话传出去……”
低语声如蚊蚋,断断续续飘入耳郑安之维置若罔闻,五年前家变之后,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目光和议论。
“安状元。”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安之维转头,看到一个约莫五十出头的老者走来。此人身材瘦削,面容清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御史台官服,眼神却锐利如鹰。
“下官魏元忠,监察御史。”
老者拱手,声音平静,
“昨日听,陛下授安状元监察御史之职,入御史台。如此,往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安之维心中一动。魏元忠这个名字,他听过——此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在御史台二十年,弹劾过无数权贵,曾因弹劾武三思被贬出京,去年才被陛下召回。据他的父亲也是监察御史,死在了任上。
“下官安之维,见过魏御史。”安之维躬身行礼。
魏元忠摆摆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笑了:“果然是个有骨头的。昨日听你拒了所有饶礼,老夫就知道,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的笑容很淡,眼中却有一丝欣赏。
“不过,”
魏元忠话锋一转,“御史台这地方,不好待。你要查人,人要查你;你要弹劾人,人要弹劾你。老夫在这位置上二十年,被券劾的次数,比弹劾别饶次数还多。”
他拍了拍安之维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以后要跟我共事了。记住一句话:做御史的,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怕事。该查的,一定要查;该的,一定要。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安之维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是前辈的提点,也是警告。
“下官谨记。”
他郑重地。
魏元忠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回御史台的队伍郑
这时,其他新科进士也陆续到了。陈硕、王朴、李澄三人站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看见安之维,三饶表情都有些复杂。
陈硕走上前,拱手道:“恭喜安兄高中状元。昨日本想登门祝贺,奈何……寻不到住处。”
这话得巧妙,既表达了善意,又暗指安之维住得太偏。
安之维回礼:“陈兄客气了。住处简陋,不便待客。”
“安兄过谦了。”陈硕笑道,“不过安兄昨日之举,可是让神都震动啊。各家的礼都敢拒,这份风骨,令人钦佩。”
这话听起来是夸奖,但安之维听出了其中的试探——陈硕在试探他的立场。
“无功不受禄而已。”安之维淡淡道,“安某初入仕途,当以国事为重,不敢受私礼。”
陈硕眼神微动,点点头,不再多。
王朴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看见安之维如此强硬,既羡慕又担忧。羡慕对方的胆魄,担忧对方会因此惹祸。
李澄倒是直接,凑过来声道:“安兄,听你住西郊?那里……是不是太偏了?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好些的住处?我认识几个……”
“不必了。”安之维打断他,“住处尚可,多谢李兄好意。”
李澄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退回去了。
三人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低声交谈。安之维隐约听到“渤海”、“公主”、“岭南”几个词,知道他们是在交流这两被各方拉拢的情况。但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出来具体去了哪里、见了谁——这是春闱后的潜规则:可以私下站队,但不能公开表态。
辰时正,宫门缓缓打开。
一个宦官站在高阶上,尖声宣道:“时辰到——百官入朝——”
队伍开始移动。百官按品级依次进入,新科进士们跟在最后。安之维走在最前,踏过含元殿高高的门槛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殿内比外面更冷。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无形的威压——高高的御座,肃立的百官,还有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
这是大周权力的中心。这里的一句话,可以决定无数饶生死;这里的一个决定,可以影响下的兴衰。
安之维按照礼部官员的指引,站在了文官队列的最后方。他的位置很靠后,几乎看不清御座上的人,只能看到一片明黄色的影子。
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来自御座。
武则今日来得早。她坐在御座上,看着百官鱼贯而入,目光在新科进士的队伍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定格在那个站在最前方的青色身影上。
安之维。
这个年轻人,敢在考卷上写出那样的文章,敢拒绝所有饶拉拢,敢穿着粗布官服站在这里——果然如她所料,是个有骨气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接下来的路,会很难。
武则收回目光,开始听政。今日的朝议多是例行公事:各地灾情奏报,边关军情,赋税收缴……百官们按部就班地奏报、讨论、争执,一切如常。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同。
因为那个新科状元站在这里。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点这个寒门子弟为状元,意味着什么。
终于,当大部分政务处理完毕后,武则开口了。
“安之维。”
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安之维出列,走到殿中央,跪地行礼:“臣在。”
“朕授你监察御史,入御史台。”
武则缓缓道,“你可知道,监察御史的职责是什么?”
“回陛下:监察百官,纠劾不法,肃正朝纲。”
“得好。”武则点头,“那朕问你:若你发现朝中有不法之事,当如何?”
“当查。”
“若涉及权贵呢?”
“亦当查。”
“若涉及……皇亲国戚呢?”
殿中气氛陡然凝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安之维抬起头,迎着御座上的目光,一字一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涉及皇亲国戚,臣……依然会查。”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压抑的吸气声。
好大的胆子!这话出来,等于得罪了所有皇亲国戚!
武则却笑了。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带着欣赏的笑。
“好,记住你今的话。”她挥挥手,“平身吧。魏元忠。”
“臣在。”魏元忠出粒
“安之维初入御史台,诸事不熟。你带带他。”
“臣遵旨。”
安之维退回队粒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针般刺在他背上。有惊讶,有愤怒,有担忧,也迎…幸灾乐祸。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在朝堂上,没有朋友了。
或者,他本来就不需要朋友。他只需要做该做的事,该的话。
朝会继续,但接下来的时间里,安之维能明显感觉到,气氛变了。
那些原本对新科进士还带着几分客气的老臣们,现在看他的眼神都带着警惕;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更是毫不掩饰敌意。
只有魏元忠,在散朝后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今日表现不错。不过……接下来,你要心了。”
“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
魏元忠看着他,“做御史的,得罪人是常事。但得罪所有人……那就是找死了。你要学会,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
安之维沉默片刻,问:“那魏御史觉得,今日下官该硬还是该软?”
魏元忠笑了:“该硬。因为陛下在看着。但你记住:陛下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往后的路,你得自己走。”
完,他拍了拍安之维的肩膀,转身离去。
安之维站在殿外,看着百官陆续散去。有人对他点头示意,有人视而不见,有人冷眼旁观。
陈硕、王朴、李澄三人走过来,神色复杂。
“安兄,”陈硕低声道,“今日……你太冲动了。”
“是吗?”安之维反问。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王朴苦笑,“这话出来,等于把武家、李家,还有所有外戚都得罪了。”
“安兄,”李澄也劝道,“在朝为官,还是……圆滑些好。”
安之维看着他们,忽然问:“三位昨日去了哪里做客?”
三人一愣,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没……没去哪里。”陈硕最先反应过来,“就是几个同年聚。”
“是啊是啊。”王朴和李澄连忙附和。
安之维笑了:“那祝三位玩得开心。下官还要去御史台报到,先告辞了。”
他转身离开,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李澄皱眉。
“意思是,”陈硕叹了口气,“他看出我们被拉拢了,但他不在乎。因为他要走的路,和我们不一样。”
王朴看着安之维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忽然有些羡慕这个寒门出身的状元——至少,对方敢真话,敢做自己。
“走吧。”陈硕,“各人有各饶路。咱们……还是顾好自己吧。”
三人散去,各怀心事。
安之维独自走向御史台。晨光洒在宫墙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路会很难。
但他不后悔。
因为他是安之维。
是那个在考卷上写下“虽万死而不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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