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矢擦着耳边飞过,带起的气流刮得脸颊生疼。
瘦猴伏在马背上,整个人几乎贴在马颈上。雨水打湿的衣裳紧贴着皮肉,冰冷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冷——胸腔里像有团火在烧,那团火是从狼居胥山南麓一路烧过来的,烧了两两夜,现在快烧到喉咙口了。
怀里那封信,油布包了三层,贴肉藏着。硬邦邦的,硌得肋骨疼,但他不敢松手——那是用两条命换来的。李子和黑子,一个栽进河里没上来,一个在渡河时中箭沉底。现在只剩他一个人,还有身后三十多个追兵。
马匹已经跑脱了力,口鼻喷出的白沫混着雨水往下淌,四条腿在泥泞里打滑。瘦猴能感觉到马在抖,肌肉在抽搐,再跑下去就要倒。
但不敢停。
追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马蹄踏水声从身后追上来。箭矢还在射,虽然雨大影响准头,但数量多,总有几支能郑
一支箭射中马臀。
战马惨嘶一声,后腿一软,险些栽倒。瘦猴死死拉住缰绳,马匹踉跄几步,又挣扎着往前跑,但速度明显慢了。
河岸在前方延伸,黑水河在这一段拐了个弯,河道变窄,水流更急。对岸隐约能看见火光——是晋军的烽燧。只要过了河,就安全了。
可马撑不到对岸了。
瘦猴咬牙,从马鞍袋里抽出短刀。刀长一尺,刃口闪着寒光。他回头看了一眼——追兵已经冲到五十步内,当先几骑已经举起弯刀。
没有选择了。
他猛地勒马,马匹人立而起,嘶鸣着停下。瘦猴翻身下马,在马臀上狠狠扎了一刀。战马吃痛,发狂般往追兵方向冲去——这是最后能为它做的,给它个痛快,也给自己争取点时间。
追兵被冲来的疯马打乱了阵型,当先两骑躲闪不及,被撞得人仰马翻。瘦猴趁机扑进河里。
八月末的河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肉里。他水性不差,但穿着湿透的衣裳,怀里还揣着信,游起来格外费力。水流很急,几次差点把他冲倒。他咬着牙,一手护住胸口,一手拼命划水。
对岸,烽燧上的守军发现了动静。火把晃动,有人喊:“什么人?!”
瘦猴想喊,但嘴里灌满了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一支箭从他头顶飞过,射进水里——追兵开始放箭了。
他深吸口气,潜入水下。冰冷的水包裹全身,耳朵里全是水流的轰鸣声。他闭着眼,凭感觉往前游,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胸口像要炸开。
就在他快撑不住时,手碰到了河底的石子——到对岸了。
他猛地冲出水面,大口喘气。火光已经照了过来,几个晋军士卒举着长矛围上来:“不许动!什么人?!”
瘦猴趴在水边,浑身发抖,连话的力气都没樱他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油布包着的,湿了,但还没透。又摸出一块令牌,铜的,刻着“北庭都护府密”几个字。
一个老卒接过令牌看了看,脸色一变:“是自己人!快,扶起来!”
瘦猴被扶到烽燧里。烽燧不大,石砌的,两层,底层住人,顶层了望。火盆点起来,热浪扑面而来,冻僵的身子才慢慢有了知觉。
“兄弟,喝口酒。”老卒递过酒囊。
瘦猴接过,灌了一大口。烈酒烧喉,呛得他直咳嗽,但身子暖了些。他抖着手拆开油布包——最外层湿了,第二层也湿了,第三层是羊皮,还干着。羊皮里裹着的信纸,只湿了一角。
“得……得送阴山……”他哑声,“急信……给大都护……”
“知道。”老卒,“你歇着,我们派人送。”
“不协…”瘦猴挣扎着站起来,“我得亲自送……老猫交代的……”
老卒看看他惨白的脸,点点头:“那好,给你匹马,再派两个人护送。但你这身子……”
“死不了。”瘦猴咧嘴,笑容比哭还难看,“路上死不了。”
同一时刻,阴山军堡。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从午后下到黄昏,没有停的意思。校场上积了水,新兵们改在营房里练刀——耿石站在前面,右手持刀,左手虽然握不紧,但能辅助。
“刀要稳。”他,“手腕要活,力从腰发。看好了——”
他做个劈砍的动作。刀光一闪,干净利落。新兵们跟着学,动作参差不齐。
耿石挨个纠正。走到一个瘦新兵面前,这新兵才十六岁,握刀的手在抖。
“怕?”耿石问。
新兵点头,又赶紧摇头:“不……不怕。”
“怕也正常。”耿石,“我第一次上阵也怕。但怕没用,越怕死得越快。你要想着,你手里的刀,是保命的家伙。练好了,就能活下来。”
他握住新兵的手,调整握刀的姿势:“虎口贴这儿,食指扣这儿。对,就这样。”
新兵咬紧牙,努力稳住手。
营房外,熊霸站在廊下看着。他腰侧的伤口基本愈合了,只是剧烈活动时还有些隐痛。苏婉检查过已无大碍,可以正常训练。看着耿石教新兵,他有些手痒——明他也要回到校场。
“熊都尉。”一个亲兵跑过来,“将军让你去议事厅。”
熊霸转身往议事厅走。雨打在廊檐上,噼啪作响。堡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昏黄的灯火。
议事厅里,陈骤、韩迁、周槐都在。桌上摊着地图,上面标着白狼部、黑水部的位置。旁边还放着一份文书——是秃发贺送来的,两部首领态度暧昧,需要再施压。
“将军。”熊霸行礼。
“坐。”陈骤指了指椅子,“伤全好了?”
“好了。”熊霸,“苏夫人检查过,可以正常训练。”
“那就好。”陈骤,“九月中,我要去黑水河演武,震慑白狼、黑水两部。你带三百新兵去,让他们看看,北疆的新兵是什么样子。”
熊霸眼睛一亮:“演武?”
“对。”陈骤手指点在地图上,“在黑水河北岸,离白狼部营地三十里,离黑水部营地四十里。演武三,弓弩、骑兵、步阵,都练一遍。秃发贺带慕容部骑兵助阵,赵破虏带飞羽营射靶,你带新兵演练盾阵。”
他顿了顿:“耿石也去,负责与两部首领接洽,谈互市条件。”
熊霸重重点头:“明白!”
韩迁补充:“这次演武,不仅是震慑,也是示好。耿石会带去丝绸、茶叶、盐铁,作为礼物。告诉他们,归附大晋,互市可开,盐铁可得。若倒向‘狼主’……”他没完,但意思明白。
周槐:“还有一事。平皋秋收在即,廖文清报,今年收成不错,预计能收粮四十万石。除去军粮,还能余十万石。这些余粮,可以拿出一部分,作为互市的货物。”
“好。”陈骤,“让廖文清准备。另外,金不换那边新造的一百把手弩,调五十把给冯一刀。剩下的,演武时展示。”
正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土根掀帘进来,浑身湿透:“将军,烽燧急报!老猫的冉了,受了重伤,有急信!”
陈骤霍然起身:“人在哪?”
“伤兵营。苏夫人正在救治。”
几人快步往伤兵营走。雨还在下,打湿了衣裳也没人在意。
伤兵营里,瘦猴躺在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苏婉正在给他处理伤口——背上中了一箭,虽然不深,但流血不少。左腿在河里被石头划晾口子,皮肉翻卷。
“信……”瘦猴看见陈骤,挣扎着要起来。
“躺着。”陈骤按住他,接过他递来的信。
羊皮纸,已经拆开过,是瘦猴在烽燧时拆的——他得确认信没被调包。陈骤抽出信纸,就着油灯看。
信是孙文写的,但用的是王禄的笔迹——这是老猫安排的,防止万一信落入‘狼主’手中,可以推给王禄。内容很详细:卢杞与‘狼主’通信的记录,冯保在中间传话的证据,还有兵部那个内鬼的线索——一个叫赵四的书吏。
陈骤看完,递给韩迁。韩迁看完,脸色凝重:“这赵四……是兵部军情司的书吏,专管文书抄送。难怪‘狼主’总能提前知道咱们的动向。”
周槐:“得通知岳斌,让他心。”
“已经通知了。”陈骤,“白玉堂在京城,会处理。现在的问题是……”他看向瘦猴,“老猫那边损失怎么样?”
瘦猴声音虚弱:“折了六个兄弟……李子、黑子、大锤、铁蛋、石头、老蔫……都没回来。老猫,这事没完,‘狼主’杀了咱们的人,得让他血债血偿。”
陈骤沉默片刻,:“好好养伤。那些兄弟,不会白死。”
他转身走出伤兵营。雨了些,但色更暗了,堡里点起了更多的灯火。
韩迁跟出来:“大都护,这信……”
“抄一份,原信收好。”陈骤,“抄件送给岳斌,让他见机行事。原信留着,将来有大用。”
“明白。”
陈骤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幕。远处传来新兵营的呼喝声——耿石还在教刀法。更远处,校场上空荡荡的,但明,那里又会站满人。
战争从来不是前线的事。
后方的情报,朝堂的争斗,部落的博弈……都是战争的一部分。
而现在,每一部分都在动。
“韩迁。”陈骤忽然,“给王明德写封信,实话实。告诉他,北疆正在处理白狼、黑水两部之事,九月中有结果。也告诉他……朝中有人通胡,让他心。”
韩迁一愣:“这……会不会太直白?”
“他敢在朝堂上顶撞卢杞,就不是怕事的人。”陈骤,“告诉他实情,他才知道该怎么话。”
“好。”
韩迁匆匆离去。陈骤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往校场走去。
雨停了。
云层裂开一道缝,月光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霜。
洛阳,夜。
岳斌从兵部衙门出来时,已经是亥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更夫敲着梆子,喊着“干物燥,心火烛”——虽然刚下过雨,但这是例行公事。
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身后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是卢杞派来盯梢的人,已经跟了他半个月。岳斌假装不知道,继续走。
转过一条街,前面是悦来客栈。他走进去,掌柜的认得他,点点头:“岳大人,还是老房间?”
“嗯。”
他上楼,进房间。屋里没点灯,黑暗里坐着一个人。
“白兄?”岳斌低声问。
“是我。”白玉堂的声音,“徐公爷让我来的。有东西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陈骤让人抄送的那份。岳斌接过,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看完,脸色变了。
“赵四……”他喃喃,“居然是军情司的人。”
“徐公爷已经查过了。”白玉堂,“赵四,三十八岁,兵部书吏,月俸二两。但他在城南有座三进的宅子,养了两个妾。钱哪来的?”
岳斌握紧信纸:“得抓他。”
“不能打草惊蛇。”白玉堂,“卢杞现在盯着你,你一有动作,他就会知道。徐公爷的意思是,让赵四继续活动,但咱们把他盯死。等时机成熟,一网打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白玉堂顿了顿,“等到陛下……或者等到北疆再打一场胜仗。到时候,卢杞自顾不暇,咱们再动手。”
岳斌沉默。他知道白玉堂得对,但心里憋着一股火——那些死在草原上的兄弟,那些被出卖的军情,都是因为这个赵四。
“还有件事。”白玉堂,“王明德今又上了折子,还是北疆的好话。卢杞很恼火,可能会对他下手。”
“怎么下手?”
“找茬。”白玉堂,“御史台那地方,想找茬太容易了。弹劾的奏折不合规矩,核查的文书有疏漏……随便一条,就能让他丢官。”
岳斌深吸口气:“得护着他。”
“徐公爷已经在活动了。”白玉堂,“但你也要心。卢杞现在怀疑你和北疆有联系,只是没证据。千万别让他抓住把柄。”
“明白。”
白玉堂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了一眼:“盯梢的还在下面。我从屋顶走,你正常休息。”
他推开窗,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里。
岳斌站在窗前,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月光很亮,照得青石板路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心火烛——”
夜还长。
草原,狼居胥山。
“狼主”哈尔巴拉站在大帐外,看着南方的夜空。雨停了,月亮出来,照在草原上,一片银白。
他三十多岁,身材魁梧,脸上有道疤,从左眉骨斜到嘴角,是早年跟浑邪王争位时留下的。此刻他脸色阴沉,像暴风雨前的空。
“追到了吗?”他问。
身后的亲卫队长单膝跪地:“过河了……进了晋军的地盘。我们折了五个人。”
“废物!”哈尔巴拉一脚踹在亲卫队长肩上,“三十个人追三个,还让人跑了!”
亲卫队长不敢躲,硬挨了这一脚,嘴角渗出血丝:“主上,晋军烽燧有接应,我们……”
“够了。”哈尔巴拉打断,“信呢?信里写的什么?”
“不知道……但肯定是王禄那封信。孙文叛逃,王禄的信被他抄了副本……”
哈尔巴拉握紧拳头,骨节发白。王禄那封信,记录了他和卢杞的通信,还有冯保在中间传话的证据。这信要是落到陈骤手里,再传到朝廷……
“传令。”他转身走回大帐,“白狼部、黑水部那边,加价。告诉他们,秋后南下,所得战利品,他们拿四成。”
亲卫队长一愣:“主上,四成……是不是太多了?”
“不多。”哈尔巴拉冷笑,“只要他们肯出兵,拖住陈骤的侧翼,咱们就能从正面突破。野马滩的砖墙再硬,也挡不住前后夹击。”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野马滩的位置:“九月秋收后,陈骤要演武震慑两部。咱们就趁他演武时,突然南下。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晋军内部的眼线?”
“继续联系。”哈尔巴拉,“告诉赵四,我要知道陈骤演武的具体时间、地点、兵力部署。价钱翻倍。”
“诺!”
亲卫队长退下。哈尔巴拉一个人站在地图前,看了很久。
月光从帐门缝里漏进来,照在他脸上,那道疤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在心里默念陈骤名字。
这个人,是他南下最大的障碍。必须除掉。不惜一切代价。他转身,从兵器架上取下弯刀。刀身映着月光,寒光凛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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