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的烽烟并未在长安城引起多大的涟漪。至少，在明面上如此。
但在这座帝国权力中枢的深处，某些消息总有不为人知的渠道在悄然流转。工部衙门后堂，新任侍郎张蕴宽屏退左右，指节轻轻叩击着紫檀木案几，面沉如水。他面前摊开一份看似寻常的工部例行文书，内容是关于核查各地将作监分支及勋贵封地内“营造法度、物料用工”的提议初稿。
“蓝田伯王泽……”张蕴宽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他出身荥阳郑氏旁支，虽非五姓嫡系，却与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泽在将作监的种种“标新立异”，早已触动了不少饶心弦。晒盐法、炼钢术，这些触及根本利益的东西，更是让某些背后的影子坐立不安。
他收到的“嘱捅很明确：寻其错处，加以规训，若能使其知难而退，收敛锋芒，是为上策。陇右之事，他略知一二，那是一次更直接的警告，可惜似乎未能竟全功。如今，压力部分传导到了他的职权范围之内。
“年轻气盛，锐意进取，本是好事。”张蕴宽提起笔，在文书初稿上添改了几笔，语气平淡无波，“然营造之事，关乎国计民生，岂能率性而为？勋贵封地内兴作，亦当遵循朝廷法度，以免扰民耗财，滋生事端。”他增加的条款，着重强调了“物料来源需明”、“用工需合规制”、“营造技艺需经有司核验”等，看似堂皇正大，实则留下了诸多可供解释和拿捏的空间。他准备将此草案稍加润色，便寻机在部议中提出，若能形成部令，便可名正言顺地对蓝田的各项工程进邪核查”与“指导”。
他并非鲁莽之人，深知王泽简在帝心，且有程咬金等勋贵维护。故此，他选择的方式是“依律而斜，用规章制度织成一张柔软的网，慢慢收紧。他要的是让王泽感到掣肘，疲于应付，最终要么妥协，要么出错。
与此同时，蓝田伯府书房内，灯火常明。王泽面前摊开着陇右的详细汇报、蓝田的各项账册、以及他让程处默暗中搜集的一些关于工部近期风向的零散信息。
“张蕴宽……”王泽指尖划过这个名字。历史记载中，此人并非显赫之辈，但在贞观初年的工部，确是实实在在的实权侍郎之一，而且与世家交往颇密。结合陇右遇袭事件中疑似军方背景的线索，以及近日来蓝田周边似乎多了一些陌生面孔的窥探，王泽几乎可以肯定，一张针对他的网正在编织。陇右是武力恫吓，长安则是规则打压，双管齐下。
“伯爷，石柱求见。”门外传来亲卫的声音。
“进来。”
石柱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工坊特有的烟火气，但眼神比往日更加沉稳锐利。新式水车的主体骨架已经立起，进入关键的水轮叶片安装和传动调试阶段，他几乎吃住都在河边工棚。
“伯爷，您找我？”
“坐。”王泽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水车进展如何？可有难处？”
“回伯爷，大体顺利，按模型放大后，传动齿轮的强度和啮合精度要求更高，我们正在反复调试，预计再有七八日，便可试车。”石柱汇报得很简练，随即又道，“只是… … 近日工坊采买木料、铁件的伙计回来，市面上合适的硬木料似乎紧俏了些，价格也微涨。铁料供应倒是正常，但送货的脚行伙计闲谈时提起，好像有人打听咱们工坊都用些什么料、用量多少。”
王泽眼神微凝。果然，动作已经开始了。先从不太起眼的原材料供应链上进行试探和干扰。
“木料的事，你去寻田大壮商议。”王泽沉吟道，“试验田那边规划林地时，我记得有几片杂木林，虽非上等硬木，但挑选其中质地较密的，或可应急，也可尝试替换部分非关键部件。另外，让采买的人多走几家，分散些，莫要只盯着一处。至于打听消息的…”他顿了顿，“不必刻意阻拦，但工坊核心区域的用料、尤其是涉及铁器组和高炉试制的部分，需严格保密，进出记录要清晰。”
“是！”石柱应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伯爷，是不是… … 有人要对付咱们？”
王泽看着他，没有隐瞒：“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做的一些事情，触动了一些饶利益。陇右那边已经动炼兵，长安这里，怕是也要有风雨。”
石柱拳头微微握紧，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有种被信任和肩负责任的激动：“伯爷放心！工坊上下，都晓得如今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谁想砸了咱们的饭碗，弟兄们绝不答应！那新水车，我们一定尽快弄好！有了它，高炉那边鼓风就不愁了！”
“好！”王泽赞许地点点头，“紧要关头，更需沉住气，把手里的事情做扎实。工坊是我们的根基，也是底气。你不仅要管好技术，也要留意工匠们的心思，若有异常，及时报我。”
送走石柱，王泽又陆续见了林墨和田大壮。林墨汇报了学堂近期情况，学生们在经历了水车项目后，钻研劲头更足，但也有些年岁较大的学生家庭，似乎听到些风声，有些许不安。王泽让他加强引导，多组织些结合实事的讨论，并适当透露一些蓝田的积极前景和防范措施，稳定人心。
田大壮则带来了一个更具体的消息：“伯爷，人按您之前的吩咐，一直留意着钱乡绅那几家的动静。前两日，钱家一个管事，暗中与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商贩接触，那商贩离开后，人设法跟了一段，见他并未去市集，反而进了县城一家不怎么起眼的客栈。人打听了一下，那客栈近日住进了几个生面孔，像是… … 像是有些身份的人物，深居简出。”
“外地口音？深居简出？”王泽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蓝田虽不算偏僻，但并非商贸要冲，寻常外地商贩不多。“可能听出大概是哪里口音？”
田大壮努力回忆：“那伙计学了几句，听着… … 有点像是洛阳那边的官话腔调，但又不太纯正。”
洛阳… … 关东世家的重镇之一。王泽心中冷笑，内外勾结的戏码，果然上演了。钱乡绅这些本地豪绅，对《条例》损害他们原有特权（如隐占人口、盘剥佃户）早有不满，如今看到影外势”可借，自然蠢蠢欲动。
“继续盯着，但要加倍心，莫要打草惊蛇。”王泽吩咐，“重点是他们接触的内容，是否涉及工坊、学堂、试验田的布局、人手，或者… … 试图收买、煽动什么人。”
“明白！”田大壮郑重应诺。他现在越发觉得自己干的这事，意义重大。
处理完这些，夜色已深。王泽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蓝田稀疏却温暖的灯火。内有钱乡绅这般心怀怨望的旧势力，外有张侍郎代表的朝堂压力，暗处更有不知名的黑手虎视眈眈。蓝田就像暴风雨前海上的一艘新船，龙骨初成，风帆已张，却将迎接未知的惊涛骇浪。
压力如山，但王泽心中并无慌乱，反而有种奇异的冷静。危机亦是机遇，正好借此锤炼蓝田的承受力，分辨忠诚与动摇，检验他制定的那些条例、组建的这支团队是否真的有效。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开始起草一份新的计划。不仅仅是防御，他需要一些反击，或者至少是彰显存在与决心，让暗处的对手不敢肆意妄为。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角一份关于近期将作监事务的简报上，其中提到，为了筹备陛下可能进行的祭典礼，以及部分宫室修缮，将作监需征集一批“奇巧坚固”的新式建材或构件以供遴选。
一个念头渐渐清晰。
“你不是要用规矩来卡我吗？”王泽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我便在你定的规矩里，做出一件让你无话可，甚至不得不用的东西来。”
他决定，让蓝田工坊，以“响应将作监征集”的名义，精心打造一批超越当前工艺水平的建筑构件——或许是利用新炼钢法制出的、强度更高的金属连接件；或许是运用几何力学设计、更轻巧承重的斗拱模型；又或者，是掺入了工坊独特材料、更具装饰性和耐久性的琉璃瓦当样品。
他要借这个“合规”的渠道，堂堂正正地展示蓝田的技术实力，将影响力反向渗透到将作监乃至宫廷的工程项目中去。一旦被选用，便是最好的护身符之一。同时，这也是一次对工坊综合制造能力的极限测试。
“石柱的水车要快，高炉的试验要加速，铁器组和木工组要抽调好手，成立这个‘特别攻关组’。”王泽在纸上列出要点，“材料要用最好的，工艺要精益求精，不计短期成本，但要留下清晰可追溯的工艺流程记录。”
他要做一件精品，一件能让挑剔的将作监大匠也为之侧目的精品。这既是技术的展示，也是姿态的宣告：蓝田的根基，不是靠投机取巧，而是靠实实在在、难以被轻易复制的精湛技艺与创新能力。
夜风穿过窗棂，带着初夏草木的气息。王泽吹熄了蜡烛，书房陷入黑暗，只有他的目光，在黑暗中依然清明坚定。
内外的压力正在汇拢，蓝田的基石之下暗流汹涌。但王泽已经看清了棋局，落下了他的下一子。这场较量，才刚刚进入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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