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苍并未作答，但在他心中，一个声音不断徘徊。
是恨...他感受到的，是恨。
“这满室的剑意，万千气象，在我眼中，最终都只折射出一种颜色。我看到的，是鸣鸿山庄凭借霸王刀法睥睨下的霸道，是东方淳那伪君子般的面容，是景秀云……是失去一切的痛楚与焚烧五脏六腑的不甘。这些前辈的感悟，他们的辉煌、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超脱……最终在我心里，都化作了复仇的薪柴与砥砺我手中之剑的磨刀石。它们让我变得更强，让我足以与东方鸢、东方淳父子抗衡……但也仅此而已了。”
叶苍心中翻涌，这些话他自是不会对叶聆风，而是深深的埋在了心里。
叶聆风虽见父亲不言，但那日古风道长与他诉的往日恩怨，他也明白，父亲心中，或许只剩下恨。
叶聆风默然，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明白，父亲叶苍的赋与毅力毋庸置疑，他甚至能以仇恨为燃料，强行驱动自己，将这些前辈的剑意精粹吞噬、转化，化为己用，推动他达到了“通幽洞微”的巅峰境界，成为了下顶尖的剑客。
但他的心，那面本应映照万物的“明镜”，从一开始就被名为“仇恨”的浓墨所浸染，再也无法清澈，再也无法倒映出剑道更为广袤、超然的星空。
他无法忘却，故而永远被挡在了那至高境界的门槛之外。
叶苍深深看了叶聆风一眼，道：“风儿，你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记住，在这里，你能依靠的只有你自己的心。”
完，他转身走出融剑阁，石门缓缓关闭。
融剑阁内，此刻真真正正，只剩下叶聆风一人。
静，死一般的寂静，压迫得人耳膜发胀。但在这物理的极致寂静之下，是精神世界震耳欲聋、几乎要将他灵魂撕碎的喧嚣！
当他再次尝试放开灵枢引第三重“灵台映月”的灵觉，主动去“阅读”那些并非镌刻在石壁表面，而是弥漫、烙印在整个空间每一寸空气、每一块石头之中的意念时，先前那股只是让他感到沉重的磅礴洪流，此刻化作了毁灭性的风暴！
不再是模糊的感受，而是具体而微、如同亲历的冲击：
一位越女剑前辈于千军万马中浴血搏杀，战旗折断，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扑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一位白蛇剑祖师在幽暗竹林深处，与宿敌诡诈周旋，剑光如毒蛇吐信，每一次交锋都带着阴冷的杀机与计算，令他脊背发寒。
一位将出手剑法练至化境的前辈，于悬崖之巅拔剑，那一瞬间的决绝与剑出后的万物寂灭之意，冰冷得仿佛能冻结他的血液……
无数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无数种相互冲突甚至对立的剑道理念，如同无数把无形却锋锐无比的刀，从四面八方切割着他的神经。
又像是无数道来自不同方向的狂暴激流，咆哮着要将他这叶孤舟彻底撕碎、吞没。
“呃啊！”
叶聆风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浸湿了衣领。
他感觉自己的头颅仿佛被置于洪炉之中灼烧，又像是要被无形的力量撑爆，脚下踉跄，在这纯粹由意念构成的风暴中，他连站稳都变得极其艰难，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
这比他之前任何一次想象，还要凶险、艰难无数倍！
就在他心神摇曳，灵觉即将被这无边洪流冲垮、意识也逐渐模糊的刹那，一段宁静、平和、仿佛带着竹叶清香与瀑布水汽的记忆，如同在无尽黑暗中骤然点亮的一座灯塔，清晰地浮现在他濒临混乱的心头。
是三合观。
是古风道长那双看透世情、慈和而深邃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是那十年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如银河倒泻般轰鸣的瀑布之下，任凭激流万钧之力冲击身体，却始终专注于自身一呼一吸，物我两忘的纯粹心境。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古风道长讲述《庄子》时那悠远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潺潺流淌过他几近干涸焦灼的心田。
他瞬间明悟，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他一直在试图“对抗”这磅礴的意念，试图理解、分析甚至征服它们，将它们分门别类，强行纳入自己现有的认知体系。
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执念，与坐忘二字所追求的精髓完全背道而驰！
念及于此，他心中顿生一股清凉。
他不再挣扎，不再试图去听清每一个嘈杂的声音具体在什么。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这意念的狂澜中盘膝坐下，五心向，摒弃所有杂念，体内得太古风道长亲传的太和功，自然而然地开始加速运转。
这门玄妙无比的内功，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它那中正平和、包容万物、善于调和的独特气息，如同最有效的缓冲剂与镇静剂，温柔却坚定地抚平着他翻腾不休的气血与几近崩溃的心神。
他不再将外界意念视为洪水猛兽，也不再视其为需要破解的谜题。他将自己的心绪，彻底代入了那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纯粹观察状态。
我不去思考哪道意念是杀伐，哪道是诡变。
不去评判哪种剑意更高明，哪种更偏激。
甚至不去区分“我”与“这些意念”的界限。
它们存在，如同风雨雷电，是这地自然的一部分。
我亦存在，如同山岳磐石，静静地观看着，映照着这一牵我映照着它们万千变化的表象，却不为任何一象所动，不为其所惑，不为其所扰。
一时间，就在这极致的静坐与心神交锋中悄然流逝。
叶聆风周身那躁动不安、几乎要溃散的气息，渐渐地平复、沉淀、凝聚。
他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紧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甚至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平和之意。
在他的心湖之上，原本狂暴混乱、足以摧毁常人神智的意念，终于渐渐减弱、平息。
那些海量的、庞杂的信息并未消失，但它们不再试图撕碎他、主宰他，而是化作一道道清晰无比的画面，井然有序地倒映在他那心湖镜面之上。
他的灵觉仿佛被擦拭去所有尘埃的镜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敏锐。
他能看到，左前方那块形如猛虎下山、充满压迫感的巨石，散发着最为浓烈、一往无前的战阵杀伐之气，当属越女剑一脉某位性格刚烈的悍将前辈所留。
右后方那根纤细如蛇、微微颤动的石笋，则缠绕着诡谲、阴柔、变幻莫测的意念，必是某位将白蛇剑法练至出神入化的祖师于此悟道。
而远处那面平整光滑、看似毫不起眼的石壁，气息则沉稳厚重，讲究根基与积累，与他此刻寻求内心平静、夯实基础的心境隐隐相合。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可以同时微弱地感知到这三块，乃至更多剑意石的不同属性与情绪，在心中自然而然地为它们打上无形的标签。
这并非深入的理解和共鸣，而是一种超然的分辨与映照。
这份匪夷所思的能力，既源于他生超群、又经灵枢引和十年道家静功淬炼的灵觉，也为他未来在面对不同敌人时，瞬间调用最合适的武学经验与破解之道，打下了不可思议的坚实基础。
叶聆风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清澈无比，以往偶尔会有的迷茫、困惑乃至少年意气，此刻已被一种如秋水般透彻、明净的清明所取代。
那是一种洞悉了表象之后，初窥本质的宁静。
坐忘剑心第一层，明镜止水，“映照”之境，他已然达到。
喜欢碧落无刃请大家收藏：(m.abxiaoshuo.com)碧落无刃阿布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