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工商局临时借用的，位于轧钢厂招待所二楼的一间会议室里，此刻门窗紧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烟草味，以及一种由纸张、灰尘和人体疲惫气息混合而成的特殊味道。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了大半，只有几缕顽固的光线透过缝隙，照亮了在空气中肆意飞舞的微尘。这里，俨然成了孙科长带来的查账组临时的“战场”。
两前，他们气势汹汹地将从“醒桦服务社”查封、搬运来的几十箱账本、凭证、单据堆满了房间的各个角落——桌子上、椅子上、甚至一部分不得不垒放在铺了旧报纸的地面上。彼时，他们摩拳擦掌，带着一种手握尚方宝剑、即将揪出“蛀虫”的使命感，准备在这片纸堆的海洋里，找到足以将那个风头正劲的服务社定罪的铁证。
然而，两两夜不眠不休的连续奋战后，会议室内的气氛却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变化。之前那种志在必得的亢奋和气势汹汹的劲头，早已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困惑以及越来越浓的尴尬所取代。键盘敲击声（他们带来了一台笨重的打字机用于记录）、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偶尔响起的咳嗽声和叹息声，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却唯独缺少了最初预想中的那种“发现重大问题”的惊诧与厉声质问。
“科长，这……这账目做得，未免也太清楚、太规矩零吧？”一个年纪最轻、戴着套袖的组员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扔下手中那本厚厚的现金日记账，用力揉着因长时间专注而布满血丝、发胀酸涩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从最早服务站时期几毛钱几块钱的修修补补收入，到现在成百上千的台灯收音机销售额，每一笔都记得明明白白。收入、支出、成本核算、利润分配，科目清晰，借贷平衡……甚至连办公用品消耗，买一把扫帚、一包螺丝钉、一瓶墨水，后面都附着经办人和验收人签字的原始单据！跟轧钢厂那边的资金往来，更是清晰得让人……让人无话可。”
他拿起一叠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文件，抽出几张，递向坐在主位、脸色越来越阴沉的孙科长：“您看，这是他们购买厂里废料库那些金属边角料的全部手续。厂办盖章的《关于支持职工家属集体创业试点使用部分废弃物资的批复》，后勤科出具的《废料出库单》上面明确标注了品类、重量和按废品计价的金额，还有服务社这边通过信用社转漳付款凭证存根……每一笔，时间、金额、经手人印章，全都严丝合缝，完全走的公对公账户，票据链完整得吓人。这……这根本找不到任何私下交易、低价套购或者个人侵占的痕迹啊！完全是合规操作！”
他旁边，另一个主要负责核对库存记录和生产物料消耗的组员也抬起了头，他面前摊开着生产记录簿、原材料入库出库台账以及成品销售登记册。他一脸无奈，甚至带着点自我怀疑的神色，补充道：“我这块也一样。生产线上领用了多少原料，生产了多少成品（包括合格品和残次品），成品入库多少，销售出库多少，库存还剩余多少……所有数据都能互相印证，逻辑闭环。连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料、损坏的零件，都有专门的记录和处理流向。要他们通过虚报消耗、盗卖原料来侵吞国有资产……这，这实在站不住脚，数据对不上啊。”
孙科长没有立刻话，只是脸色更加阴沉，仿佛能拧出水来。他烦躁地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摁灭在早已堆满烟蒂的搪瓷烟灰缸里，手指无意识地在铺着绿色绒布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为他内心的焦躁打着节拍。
他不甘心。赵德柱塞给他的那个厚实信封，以及对方信誓旦旦保证“肯定有问题”的嘴脸，还清晰地印在脑海里。他亲自挽起袖子，从那堆像山一样的凭证里，专门挑出几笔他认为最有可能存在猫腻的大额往来，尤其是服务社早期，购买那个废弃仓库里那些积压多年、看似一堆“废铜烂铁”的旧设备和材料的记录。他潜意识里认为，这里价值认定模糊，是最容易做手脚、实现利益输送的地方。
他花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戴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审阅着相关的每一份文件。当他最终看到那份纸张有些泛黄、但保存完好、上面盖着红星轧钢厂后勤处鲜红大印和财务科核对章的《关于对原第三零部件仓库积压废弃物资处理意见的批复》，以及后面附着的、由当时厂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退休老师傅联合签名按手印的《积压物资估价鉴定清单》，还有服务社根据这份官方认可的估价清单、通过集体账户向厂财务科全额支付款项的银行转账凭证存根时……他沉默了，一种无力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手续之完备，程序之严谨，证据链之完整，简直令人发指！完全堵死了任何想要从“侵占”角度攻击的可能性。那个服务社，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环节都放在了阳光之下，做得堂堂正正，无懈可击。
此刻，那个在调查现场看起来有些懦弱、被吓得脸色发白、戴着深度眼镜、一副老学究模样的阎埠贵，在孙科长心目中的形象彻底颠覆了。这哪里是什么不起眼的账房先生？这分明是个守着金山银山、却连一个铜板的出入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锱铢必较的“铁算盘”！是个有着近乎偏执般严谨态度、把账目做得比他们工商局内部财务规范模板还要清晰、还要滴水不漏的怪才！有这样的人管账，想从账面上找出问题，简直难如登！
“会不会……他们极其狡猾，做了两套账？一套明账给我们看，还有一套暗账藏在别处？”孙科长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干涩和底气不足，提出了最后一个可能性。这话与其是询问，不如是他内心不愿接受现实的一种挣扎。
那个年轻组员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他指了指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纸箱和散落各处的文件：“科长，我们几乎是拿着放大镜，把那个服务社里所有带字儿的纸张，包括他们用来打草稿的废纸，都装箱搬来了。您看，从他们最早那个‘服务站’时期，用练习本记的流水，到现在正规的账本、票据，所有的发展轨迹、资金脉络都在这里，连贯、清晰、严丝合缝，形成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做两套账？那得是何等厉害的做账高手，才能把假账做得比真账还真？才能让两套账在如此多细节上都经得起推敲？我看那个阎老师……不像是有这种心思和胆魄的人。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个……有点迂腐，但对待数字有着近乎神圣般严谨态度，甚至有点强迫症的学究。让他做假账，恐怕比让他违背自己的原则还难。”
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尴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厂区广播声，以及几人粗重或不规律的呼吸声。查不出问题，这个冰冷的事实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每个饶头上。这意味着，他们这次兴师动众、带着查封令的突击调查，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建立在虚假的举报和错误的判断之上。所谓的“投机倒把”、“侵吞国资”这些足以压垮一个集体的严重指控，在眼前这铁一般清晰、严谨、规范的账目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甚至……如此卑劣。
孙科长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棘手和后悔。额头上似乎有细密的汗珠渗出。他知道，这次恐怕是真的踢到铁板了。赵德柱给的那点“辛苦费”，此刻在他口袋里，感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查账非但没有找到任何能够扳倒“醒桦服务社”的有力证据，反而像是在用放大镜，将对方的规范经营、账目清晰、贡献突出这些优点，赤裸裸地展现在了自己面前。这让他这个带队调查的科长，处境变得极为尴尬和被动，简直像是自己举起巴掌，却结结实实地扇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局面，该如何收场？他盯着眼前那堆如同嘲讽般的账本，第一次感到了真正的茫然和下不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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