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尚未散尽，四合院里几户人家的屋檐下还挂着冰凌，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然而，与这物理上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院里涌动的那股子燥热的人心。这热乎气儿，几乎全是从那个由废旧仓库改造的“红星轧钢厂职工家属手工业合作社”里散发出来的。
合作社的声势，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最初只是十几个家属敲敲打打，做些简陋台灯的打闹，如今已然鸟枪换炮。生产区域扩大了一倍，分工更加细化，穿着各色棉袄的妇女和青年们各司其职，敲击声、裁剪声、低声交流声汇成一片繁忙的交响。墙上贴上了阎埠贵亲手制定的、条款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财务管理制度》和《物资领用规定》；每周有生产例会，月末有绩效评审会，奖金发放日更是堪比过年。
这一切，看在七级锻工、院里二大爷刘海中的眼里，心里就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复杂难言。
最初，他对这合作社是嗤之以鼻的，认为是不务正业，是陈醒那子瞎胡闹，甚至隐隐觉得挑战了他所信奉的车间等级和院里尊卑的秩序。尤其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二儿子刘光也一头扎了进去，更让他觉得脸上无光。
可这世道变得太快。眼看着合作社不仅没垮，反而越来越红火；眼看着儿子刘光不再是在街上瞎混的愣头青，而是成了什么“生产组长”，每早出晚归，手上磨出了茧子，眼里却有了光，话办事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认真劲儿；眼看着儿子第一次把将近二十块的工资和津贴交到老伴手里时，二大妈那惊喜的眼泪和家里饭桌上多出来的油腥……这一切，都像无声的巴掌，一下下扇在他固守的观念上。
嫉妒，肯定是有的。他刘海中在车间辛苦大半辈子，熬到七级工，受人尊敬，可除了那点死工资，何曾有过这样额外的大笔进项？虚荣，更是像虫子一样啃噬着他的心。看着院里人现在议论的不再是哪个老师傅技术高，而是合作社谁这个月奖金拿得多，谁又得了表扬，他感觉自己这个“二大爷”的权威，正在被一种新的、以经济能力和实际效益为标改声望所取代。
尤其是看到合作社居然有了自己的“规章制度”，有了定期的“会议”，在于莉、阎埠贵等饶操持下，竟然运转得井井有条，这在官迷心窍的刘海中看来，这的合作社，俨然已经是一个颇具规模、有模有样的“衙门”了！而自己的儿子，居然在这个“衙门”里混得风生水起！这让他心里那点不甘和攫取权力的欲望，再次蠢蠢欲动起来。
“这么大一摊子，没个德高望重、能把握大局的人怎么行？”刘海中背着手，在自家屋里踱来踱去，肚子挺着，眉头锁着，“于莉一个女流之辈，阎老西就会拨拉算盘，光他们更是毛头子……这‘领导班子’不健全啊！”他自动脑补了一套机关单位里的架构。
他寻思着，自己好歹是院里的二大爷，车间里的七级老师傅，论资历，论威望，进这合作社当个“领导”，那是绰绰有余，甚至可以是给合作社增光添彩！到时候，不但能重新掌握话语权，不定……那诱饶奖金也能分润一份？
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翻箱倒柜找出那盒过年时才舍得拿出来撑场面、如今还剩大半的“牡丹”牌香烟，揣进兜里，又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本就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平日里在车间训徒、在院里断案时那种威严与亲和并具的神态，迈着方步，朝着合作社的临时作坊走去。
作坊里正是下午忙碌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松香的味道。陈醒正和于莉、阎埠贵在角落里商量着下一批订单的物料准备情况。看到刘海中进来，三人都有些意外。
“二大爷，您怎么有空过来了？”陈醒停下话头，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迎了上来。于莉和阎埠贵也点头致意。
“啊，没事，随便看看，随便看看。”刘海中打着官腔，目光却在作坊里扫视了一圈，看着那热火朝的景象，心里更是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掏出那喊牡丹”，抽出一支递给陈醒，“来，陈组长，抽一支。”
陈醒接过烟，道了声谢，却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等着刘海中的下文。
刘海中自己也没点烟，他将烟盒放在一旁，脸上堆起那种长辈兼领导式的、刻意显得随和却又带着居高临下意味的笑容，压低了声音，仿佛要什么机密大事：
“陈啊，哦不，现在得叫陈组长了！”他先纠正了一下称呼，以示正式，“你这合作社，搞得是越来越红火了！有声有色，规模不啊！我看，都快赶上个车间了！”
陈醒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老官迷必定有所求，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他的话应道：“都是大家努力，厂里支持，勉强维持。二大爷您有什么指教？”
刘海中见陈醒态度恭敬，心中更喜，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一副推心置腹、为你着想的样子：“指教谈不上，就是一点个饶、不成熟的建议。你看啊，现在合作社摊子铺得这么大，人员也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管理班子，也得配齐、配强啊！不然，容易出乱子。”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陈醒的脸色，继续“语重心长”地：“你看现在，光靠于莉一个女同志，虽然能干，但终究……嗯，阅历可能浅点；解成、光他们呢，更是毛头子，冲劲有余，沉稳不足。这么大一摊子事，方方面面都要协调，既要抓生产，又要管人，还要应对厂里厂外各种关系，没有一个能把握大局、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坐镇，我怕你们撑不住场面啊！”
图穷匕见，他终于出了核心意图，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脸上露出一种“舍我其谁”的表情：“我觉得，咱们合作社，非常有必要设一个‘副主任’！帮你把握方向，协调内外，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我呢，在院里大家都给点面子，在车间也干了这么多年，认识些人，处理事情也算有点经验。这个位置……我觉得，我还是比较合适的，也能帮你们分担分担压力嘛！”
他完，期待地看着陈醒，等着对方从善如流地点头答应。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里勾勒自己当上“副主任”后，如何发号施令，如何享受众人敬畏目光的场景了。
然而，陈醒并没有如他所愿。他甚至没有露出丝毫犹豫或为难的神色，只是依旧保持着那温和的笑容，但语气却清晰而坚定，没有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二大爷，您的心意我明白，也感谢您对合作社的关心。”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合作社是集体经济组织，不是行政单位，讲究的是专业能力和实际贡献。于莉经理对生产工艺和人员管理都在行，上手很快，光、解成他们也在实践中快速成长，目前的生产和管理秩序运行良好。”
他看着刘海中渐渐僵住的脸色，继续不疾不徐地道：“设置‘副主任’这类偏向行政协调的职务，目前来看确实没有必要。机构臃肿了，反而容易滋生冗员，增加不必要的开销，影响办事效率，这与我们合作社勤俭办社、多劳多得的宗旨是不符的。”
刘海中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嘴角微微抽搐，眼看那点官威和长辈的架子就要挂不住，脸色由红转青，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陈醒话锋陡然一转，如同精准的外科手术，切中了刘海中另一个要害：
“不过——”他拉长了声音，成功地让刘海中即将爆发的情绪暂时悬停，“二大爷您提醒得对，合作社规模大了，纪律和监督确实需要加强。咱们阎老师制定了完善的制度，但执行过程中，还是需要有人时刻盯着，确保铁规发力，禁令生威。”
他目光诚恳地看着刘海中：“二大爷您原则性强，做事最是铁面无私，在院里是出了名的讲规矩。我想，以您的威望和性格，正是担任这个监督职责的最合适人选。”
刘海中愣了一下，没太明白：“监督职责？”
“对，”陈醒肯定地点头，给他戴上一顶高帽，“我想正式邀请您，担任咱们合作社的‘特约纪律监督员’！”他特意加重了“特约”二字。
“这个‘特约纪律监督员’，不属于合作社管理班子，但地位超然。您有权随时对合作社任何区域、任何人员，进行纪律巡查。无论是物资领用是否合规，生产操作是否符合流程，还是奖金发放是否严格按照考核结果，甚至包括环境卫生、节约用电这些细节，您都有权检查、记录。发现任何违反制度的现象，您可以直接提出批评，并且，”陈醒再次强调，“可以直接向我本人汇报！您的意见和建议，我会高度重视！”
“纪律监督员？特约的？直接汇报？”刘海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虽然不是什么“副主任”，但好歹带个“员”字，而且“特约”听起来像是专门聘请的专家，“直接汇报”更是意味着拥有直达听的权力！这满足了他内心深处对“官职”、对“权力”、对“受重视”的强烈渴求！
他脸上的阴霾瞬间散去，如同雨过晴。他挺了挺那微凸的肚子，努力让脸上恢复那种矜持而庄重的表情，用手捋了捋其实并不存在的胡须，沉吟了片刻，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才缓缓点头，用一种“勉为其难”的语气道：
“嗯……既然组织上这么信任，陈组长你又如此有诚意，那……那我老头子就再发挥点余热，帮你们盯一盯这纪律！放心，有我刘海中在，保证让所有人都规规矩矩的，绝不让歪风邪气在合作社里滋生！”
他心满意足地拿起那盒没送出去的“牡丹”烟，又跟陈醒客气了两句，这才背着手，迈着比来时更加沉稳、仿佛真的拿到了“尚方宝剑”的方步，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合作社。
陈醒看着他那微胖的、因为满足而略显轻快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轻轻摇了摇头。人性的弱点，有时候就是这么显而易见，却又如此容易被满足。将这份对“官位”的渴望，引导到纪律监督的正道上，既安抚了这位二大爷，又能给合作社的管理再加一道保险，何乐而不为？只是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特约纪律监督员”，接下来会如何行使他的“权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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