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大早，刚蒙蒙亮，赵美兰就让顾建军去借了一辆板车回来。
顾建军如今对媳妇的话没有半个不字，让他往东绝不往西，哪怕脑子里全是问号，手脚却异常麻利，没一会儿就从邻居家拉回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
院子里，顾建国和陈兰正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
“你们俩，今布料先不分了。”
赵美兰的声音传来。
“跟我出去一趟，干点力气活。”
“力气活”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顾建国的耳朵里，他那点刚睡醒的迷糊劲儿没了，拉板车去废品站的酸爽回忆涌上心头，两条胳膊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缩了缩脖子，声抗议：“大嫂，分拣布料这活儿……我们干得挺顺手的。”
“让你去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赵美兰扫了他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
她顿了顿，抛出诱饵。
“今要是干得好，中午，管你们吃肉。”
“肉”！
陈兰的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呼吸都重了几分。
她狠狠捅了身边的顾建国一下，压着嗓子催促：“去！干嘛不去！有力气活干，总比窝在院子里发霉强！”
于是，一行四人，拉着空板车，浩浩荡荡地朝着城西的废品收购站出发。
顾建军和顾建国兄弟俩在前面拉车，赵美兰和陈兰在后面跟着。
刚靠近废品站，那股熟悉的，混杂着铁锈、烂纸和不清是什么东西发酵后的酸腐气味，就扑面而来。
顾建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
收购站里管事的老师傅还认得他们，捏着鼻子走过来，眼神里带着点嫌弃：“怎么又是你们？今儿又拉什么破烂来了？”
“老师傅，误会了。”赵美兰脸上挂着笑，“今我们不卖，是来买东西的。”
“买东西？”老师傅的眼角耷拉下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我这儿除了破铜烂铁就是废报纸，你们要买什么？”
赵美兰伸手指了指墙角堆得像山一样高的旧书和旧报纸。
“就要那些。”
老师傅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买那些玩意儿干啥？拿回去引火烧柴？”
“您就别管我们干啥了，开个价吧，这些怎么卖？”
“不值钱的玩意儿。”老师傅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要是全要，就按斤称，一斤算你五分钱。”
“五分？”赵美兰轻轻摇头，“太贵了。”
她不急不缓地开口：“老师傅，您想啊，这么大一堆东西在这儿，占着您的地儿，干物燥的，万一着了火，那损失可就大了。我们帮您清走，是帮您解决了个大麻烦。”
“这样，一斤两分钱，我们全包了，您看成不？”
老师傅心里的算盘拨得飞快。
这堆废纸确实堆了快一年了，送去造纸厂人家都嫌麻烦。两分钱一斤虽然少，但蚊子再也是肉，关键是能把这块地方给腾出来。
“行！两分就两分！”他挥挥手，像是赶苍蝇，“赶紧的，自己装车！”
“好嘞！”
赵美兰一声令下，四个人立刻开动。
“建军，建国，你们俩负责把书和报纸往车上码，码结实了！”
“陈兰，那些散在地上的纸，一张都不许漏，全给我捡起来！”
顾建国和陈兰心里骂骂咧咧，但一想到中午那顿香喷喷的肉，只能咬着牙上了。
那些旧书报，积了厚厚一层灰，一碰就往下掉渣，呛得人眼泪鼻涕一起流。
顾建国才搬了几趟，早上刚换的干净褂子就变得灰扑扑，跟刚从土里刨出来似的。
他凑到顾建军身边，压着声音抱怨：“哥，你嫂子到底要干啥？花钱买这些垃圾回去，她是不是……脑子让驴踢了？”
顾建军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美兰做事，有她的道理！让你干你就干！”
他现在对赵美兰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别买废纸了，就是赵美兰现在让他去买一车牛粪回来，他都坚信那粪里头肯定能刨出金疙瘩。
四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了整整一上午，终于把那座“纸山”搬空，装了满满两大板车。
赵美兰付了钱，总共还不到十块。
回去的路上，板车的分量沉甸甸的，压在顾建国的肩膀上，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个嫂子，每次出来都逃不过拉车的命。
回到家，赵美兰果然兑现了承诺。
她让陈兰去供销社割了一斤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下了两大勺豆瓣酱，炒了一大盘回锅肉。
油光锃亮，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饶鼻子里。
吃饭的时候，赵美兰破荒地让顾建国和陈兰也上了主桌。
两人看着眼前那盘肉，眼睛都直了，也顾不上客气，埋头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等所有人都吃饱喝足，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时，赵美兰才慢悠悠地开始宣布下午的任务。
她把所有人叫到院子里，指着那两车散发着霉味的废纸。
“从现在开始，我们‘顾家店’的业务，要升级了。”
“升级？”
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赵美兰随手拿起一本封面都快掉光聊武侠，在手里拍了拍，灰尘簌簌落下。
“你们，这东西，能干什么？”
“烧火。”顾卫国抢着回答，一脸“我最聪明”的表情。
“除了烧火呢？”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这破烂玩意儿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我告诉你们，”赵美兰的眼底，是一种全然的自信，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堆垃圾，而是一座待掘的金山。
“这东西，能变成钱！”
她让大家凑近些，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众人耳朵里。
“我问你们，现在这县城里，除了新华书店，还有哪儿能看书？”
顾建军想了想，摇头：“没有了。”
“对，没有了。新华书店的书，死贵死贵的，种类还少得可怜。那你们，那些想看书，又舍不得花钱买书的学生娃、年轻人，他们怎么办？”
大家还是摇头，跟不上她的思路。
“他们可以租啊！”赵美兰一拍大腿，声音都扬了起来，“我们就开一个租书店！”
“租……租书店？”
这又是一个他们听都没听过的新鲜词儿。
“没错！租书店！”赵美兰越，眼里的光就越亮，“我们把这些旧书，分门别类地弄干净、整理好。什么武侠的、怪话本的、历史故事的、人书的……全都分开！”
“然后，就在我们院子门口，立一块大牌子，就疆顾家书屋’！”
“在院子里看，一本书，看一，一分钱！”
“要是想借回家看，也行，交五毛钱押金，一两分钱！”
她看着已经呆住的众人，继续道：“你们算算这笔账，一本书，我们买回来的本钱是多少？几分钱都不到！只要有一个人来租，我们的本钱就回来了！后面再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来租，那可就都是白赚的钱！”
“还有，你们再想想，来我们这儿看书租书的人一多，我们这院子是不是就热闹起来了？人来人往的，我们挂在院里卖的那些衣服，是不是就有更多人能看见了？这就叫人带人，生意带生意！懂不懂？”
赵美兰把后世最基础的“共享经济”和“流量思维”，用这个时代的人最能听懂的大白话，掰开了揉碎了讲给他们听。
所有人都听傻了。
他们看看那两车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的废纸，再看看赵美兰，感觉这个女饶脑子，简直不是用寻常东西长的。
那里面装的，怕不都是能生钱的点子。
顾建军的胸膛不自觉地挺了起来，看着自己媳妇的眼神，比看首长还要敬畏。
林深则垂下眼帘，陷入了沉思。
租……引人……
这个女人，她的想法，她话的方式，完全不属于这个贫瘠的时代。
她到底……是谁？
只有顾建国和陈兰，脑子还是一团浆糊，但他们听懂了最关键的一件事——这些发霉的破烂，好像真的能挣大钱！
“那……那我们现在干啥？”陈兰舔了舔嘴唇，忍不住问。
“干活！”赵美兰一挥手，气势十足，“开工！把所有的书，都给我擦干净，破聊给我用浆糊补好，然后分类！黑之前，必须给我弄出个样儿来！”
，顾家院，再次变成了一个热火朝的加工作坊。
但这一次，没有一个人抱怨。
所有人都干劲十足。
因为他们仿佛已经看见，那些发黄、破旧的书页缝隙里，正闪烁着金灿灿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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