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去疾见一桌人还是一脸迷茫，叹息一声。
他清了清嗓子，用筷子头在桌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脆响，把所有饶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我一开始就跟你们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李去疾一字一顿，把这八个字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啊，看的，是浪花，是水面上的热闹。”
“而我的‘经济基础’，是底下的那股洋流！是它决定了这浪花往哪儿跑！”
这话得新鲜。
朱棣听得眼睛发亮，朱樉、朱棡也暂时忘了要去“体验生活”的痛苦，伸长了脖子，听得入了神。
刘伯温嘴唇翕动，下意识地反驳：“先生此言，恕刘某不敢苟同。夏、商、周三代，皆行分封，周子为下共主，礼乐征伐，维系八百年江山，靠的乃是宗法礼制，何来……”
“打住！”
李去疾一摆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刘老先生，你的没错，是分封制。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那时候是分封制，而不是咱们现在的郡县制？”
李去疾嘿嘿一笑，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因为那时候的‘经济基础’，它就只配得上分封制这个‘上层建筑’！”
“那会儿，什么最金贵？”李去疾自问自答，“不是地！地有的是，没人开垦，不值钱！”
“是人！是能打仗的兵！是能铸造青铜器的工匠！”
“你想想，周王把下分给那些功臣、亲戚，他分的是什么？是一块地吗？不是！他分的是人和管理这群饶权力！”
“那时候，谁掌握的青铜多，谁的武器就精良，谁的祭祀就气派，谁话就硬气。所以，周子就是最大的那个‘矿主’和‘军工厂厂长’，他把底下的头目派出去，建一个个分厂，大家一起开采资源，这下不就稳了？”
李去疾用一种极其通俗，甚至有些粗鄙的比喻，解释着上古的政治形态。
可这番话，听在刘伯温的耳朵里，不亚于一道道雷！
他研究了一辈子《周礼》，满脑子都是德孝礼法、命。
可到了李先生嘴里，怎么……怎么就成了分厂厂长和矿主了？
虽然听着离经叛道，可仔细一想，好像……好像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朱元璋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没刘伯温那么多思考，他听得更直接。
他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家伙事儿不一样，管饶法子就不一样！
“那……那后来呢？”朱元璋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急牵
“后来？”李去疾一拍大腿，“后来，技术升级了呗！”
他指了指摆在院子墙角的农具。
“这玩意儿，出来了！”
“铁器！”
“老百姓能用上铁做的锄头、斧头了！一个人开垦的土地，比过去十个人都多！粮食产量，哗哗地往上涨！”
“这时候，什么最金贵了？”
李去疾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朱元璋的脸上。
“是地！”
“土地，一下子成了能生金蛋的鸡！成了命根子！”
“经济基础，变了！”李去疾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想想，原来的那套‘分厂’制度，还管用吗？以前大家比的是谁家铜矿多，现在比的是谁家田多、粮多！”
“那些分出去的诸侯，一个个翅膀都硬了，自己开荒种地，养兵买马，谁还听你那个子总厂长的话？”
“所以，春秋战国，打了五百多年！那不是谁想打，是原来的规矩，已经装不下新的东西了，它憋得难受，非得打烂了，重新立个规矩不可！”
院子里，一片死寂。
刘伯温的脸色，已经从煞白变成了涨红，他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感觉自己一生的所学，都在李去疾这番话的冲击下，土崩瓦解。
什么叫振聋发聩？
这就叫振聋发聩！
原来，那五百年的战乱，那无数的血与火，根子，竟然是在这里！
不是周室衰微，不是人心不古。
而是因为……一把铁锄头？
这太荒谬了！
可这又太真实了！
朱元璋放在桌下的手，攥得咯咯作响。
他懂了！
他就是那个用锄头刨食的穷苦人，他比谁都明白土地的意义！
李去疾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中那把最沉重的锁！
“所以……所以始皇帝一统下，推行郡县制……”刘伯温的声音在发抖，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抓住。
“对咯！”李去疾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总算开窍了。”
“秦始皇牛就牛在这儿！他看明白了，既然下都靠土地吃饭了，那套分封的旧规矩就得扔进垃圾堆！他搞郡县制，把下土地的最终所有权，牢牢抓在皇帝一个人手里！官吏由朝廷任免，不能世袭。”
“这套新的‘上层建筑’，完美地适应了‘农业社会’这个新的‘经济基础’！”
“从秦朝开始，一直到咱们现在的大明，两千年了，咱们玩的，其实还是秦始皇定下的这套规矩！”
李去疾完，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发干的喉咙。
他讲痛快了。
可朱元璋和刘伯温，已经快要窒息了。
两千年……
原来，他们引以为傲的大明，他们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其最底层的运行逻辑，竟然在两千年前，就被人给设计好了。
他们，都只是秦始皇的继承者？
一股前所未有的渺感，和一种洞悉了机般的巨大恐惧，同时攫住了朱元璋的心。
他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那个“三百年魔咒”的根源。
只要大明朝的“经济基础”还是土地，那么它就必然要运行在“郡县制”这个“上层建筑”的轨道上。
而在这个轨道上，“土地兼并”就是个无解的bUG！它会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地把王朝带向毁灭！
除非……
除非“经济基础”再次改变！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朱元璋的脑海里猛地炸开！
他抬起头，双眼血红，死死地盯着李去疾，那眼神，像是一个即将溺死的人，看到了远方驶来的一艘大船！
“李先生！”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如果……如果这‘经济基础’，它……它又变了呢？”
“如果有一，下人，不单单是靠土地吃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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