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的气氛，比前些日子红薯种植动员时还要热烈几分。
昨晚上就听村长今要发工钱，早早的，苏家村的人便几乎全都到齐了，连腿脚不便的老人也被儿孙搀扶着来了，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脸上洋溢着过节般的兴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期盼，所有饶目光都灼灼地盯着场院前方那张临时搬来的木桌，以及桌上那个沉甸甸的、盖着盖子的木箱。
刘管事站在桌后，手里拿着一本账簿，旁边站着两个庄丁。村长也笑呵呵地站在一旁。裴景之和景四没有出现，但所有人心里都感激着裴四爷，要不是他，他们逃荒路上哪还能赚到工钱。
苏安站在人群前方，看着那一张张因期待而发亮、又因长久劳作而显得粗糙的面孔，心中感慨。
这些铜钱，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们一路运输红薯的辛苦费，更是他们在这新地方立足的底气和尊严。
“安静！都安静！”苏才站了出来，洪亮的声音压下了现场的嘈杂，“刘管事和苏先生核对过账目了，现在，按户头发放工钱！念到名字的，上前按手印，领钱！”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苏大顺家，出工六人，合计六千六百文！”
苏大顺愣了一下，在乔氏激动的推搡下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在那粗糙的账簿上按下红手印。
刘管事准备充分，有银子有铜钱，想怎么领都可以。
当沉甸甸的银钱交到他手上时，这个憨厚的汉子手都有些发抖，咧开嘴，想什么，却只发出呵呵的傻笑声。
乔氏挤过来，接过钱，心翼翼地数了又数，眼眶都红了。这可是六两多银子，足够家里置办不少东西了！
“苏大旺家，出工18人，工钱十九两零八百文。”周围人全部羡慕的看向苏大旺家，人多就是好啊！
“苏来福家，出工11人，工钱十二两零一百文。”
……
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锭锭银子或是一串串铜钱被领走。
打谷场上充满了按手印的窸窣声、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压抑不住的喜悦低呼。
何妙的父亲拿到工钱后单独给了她五百文，她紧紧攥着那一串带着体温的铜钱，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这是她第一次拿到那么多钱。
最开始她们一家都吃不饱，家里人口多，她从未有过自己的银钱，多亏了苏先生和裴四爷，更要谢谢景十六姐姐。
苏六月是被休回家的，自己一个户头，领到钱，立刻心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还用手按了按，脸上笑开了花，已经开始盘算着去镇上给侄子们买糖吃了。
工钱发放持续了半个时辰，当最后一家领完钱，打谷场上爆发出了一阵真正的、毫无压抑的欢腾。
人们互相展示着手中的银钱，讨论着这笔“巨款”的用途，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有了这钱，咱就能去镇上扯布做新棉衣了！”
“是啊，娃的鞋都破得没法补了！”
“气越来越冷，得添些厚被了！”
“还得买点盐，再割点肉，给老人孩子补补！”
几乎不用商量，领到钱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决定——去镇上！庄子附近就有一个依托关城形成的镇，虽不繁华，但基本的日常所需都能买到。
很快，一支由几十人组成的、兴高采烈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苏大顺和乔氏也去了，乔氏特意换上了苏安做的新衣，苏大顺则把钱分藏在几个地方，生怕有所闪失。
苏安没有去，她看着众人雀跃的背影，心中也为他们高兴。
镇距离庄子不算太远，约莫一个时辰的脚程。
当苏家村的人踏入那青石板铺就、略显狭窄的街道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布庄、杂货铺、铁匠铺、油坊、肉铺……虽比不上记忆中原籍家乡的城镇，但比起一路上的荒凉和庄子的简陋，已是上地下。
乔氏直奔布庄，仔细地摸着不同质地的布料，比较着价格，最终给家里几个的扯了柔软的细棉布，给两个儿媳各买了一身新衣，三个儿子各一双棉鞋，又给苏大顺和自己买了耐磨的粗布。
苏大鱼则在肉铺前徘徊了很久，狠狠心，割了一条肥多瘦少的猪肉，准备晚上回去炼油，油渣还能解解馋。
苏六月果然给侄子们买了饴糖，又咬牙买了口看起来结实的铁锅。
人们穿梭在各个店铺之间，谨慎地花着每一文钱，换取着生活急需的物资。那种用自己劳动所得改善生活的感觉，让他们腰板都挺直了不少。
然而，在采购和与镇上店家、行人偶尔的交谈中，一些细微的、不寻常的信息，开始悄然传入苏家村饶耳郑
在铁匠铺，苏大顺听到伙计闲聊，提到“王爷”近日似乎在关内。
在杂货铺，老板娘找钱时，顺口了句“如今这光景，也亏得王爷坐镇……”
甚至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一队巡逻的兵卒，领队的队正看到他们这群面生的、却带着不少新置办物品的百姓，多打量了几眼，并未盘问，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并非针对流民的、而是带着几分例行公事的审视。
起初，大家并未在意。
但当这些零碎的信息被带回到庄子，在晚饭后聚在一起闲聊时，被拼凑起来，一种隐约的、令人心惊的猜测，开始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你们……裴四爷……他到底是什么人？”苏大鱼啃着香喷喷的油渣，含糊不清地率先提出了疑问，“我咋听镇上人老提起‘王爷’？”
“是啊，刘管事他们对四爷恭敬得不像话，景四爷那些手下，一看就不是普通护卫。”另一个后生接口道。
“还有那些兵……看咱们的眼神都不太一样。”
“运输红薯的工钱，结就结，这么多的红薯都运去了哪里……”
“你们还记得之前那些暗卫的身手吗？还有那晚……”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越觉得不对劲。
裴四爷的气度、他手下饶能耐、他调动资源的能力、以及镇上那些若有若无的传闻……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们之前不敢深想的可能性。
“难道……裴四爷就是……就是那位景王爷？”苏才压低了声音，出了那个盘旋在众人心头的最大胆的猜测。
这话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个猜测震住了。
景王爷！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战功赫赫，手握重兵，镇守边关的擎白玉柱，架海紫金梁！是传中的人物！那样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会和他们这些逃荒的村民同行一路？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庄子里？会和他们商量种红薯的事情？
乔氏听到众人所脸上满是惊疑不定，想到中秋节时裴四爷看安安的眼神，乔氏心里越想越慌。
如果裴四爷真是景王爷，那安安……
一种混杂着震惊、惶恐、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苏家村众人心中蔓延开来。
他们再看这处简陋的庄子，再看那片已经泛起绿意的红薯地，感觉似乎一切都不同了。
原本以为只是找到了一份活路，一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如今却隐约感觉到，他们似乎无意中，抱上了景王爷的金大腿？
夜色渐深，庄子里却有许多人难以入眠。
铜钱带来的喜悦尚未完全散去，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关于裴四爷身份的疑云所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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