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洪武十五年的深秋。应城的梧桐叶片片金黄，在略带寒意的风中旋落，为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平添了几分萧瑟与深沉。
经过盐政案的风暴、北疆方略的定策、漕运新法的试水以及朝堂之上不动声色的经营，朱雄英这块璞玉，已然褪去了大半青涩，其光芒日渐璀璨，再也无法被年龄所掩盖。他不再仅仅是朱元璋寄予厚望的孙儿，朱标倚为臂助的儿子，更是在许多朝臣心中，一个隐隐与国运相连的、独特的政治符号。
这一日，并非朔望大朝，但奉殿内却冠盖云集，气氛凝重。朱元璋端坐龙椅，面色沉肃，太子朱标立于御阶之下，文武重臣分列两旁。今日议题，关乎帝国未来多年的财政根基——如何有效利用查抄自盐案巨贪和部分历年积存的库银，以达到固本培元、强兵富民的最大效用。
户部尚书茹太素首先出班，呈上了一份详尽的预算方案。方案中规中矩，主要分为三大块：填补历年财政亏空、增加边镇军费开支、以及用于漕运改革及部分水利设施的修缮。这几乎是历代王朝处理“横财”的惯例，稳妥，却也略显保守。
“陛下，”茹太素奏道，“臣等议定，此番款项，当以稳固国本为首要。填补亏空可解燃眉之急，增拨边饷可安将士之心，修缮河工可惠及民生。此乃老成持重之策，望陛下圣裁。”
不少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毕竟，有钱先还债、养兵、修水利，怎么看都不会错。
朱元璋看着方案，未置可否，目光扫过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其他见解？”
殿内一时沉寂。在皇帝没有明确表态前，谁也不敢轻易否定户部这套看似无懈可击的方案。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而沉稳的声音，在安静的奉殿内响起，虽然音量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饶耳中：
“皇爷爷，孙儿于户部茹尚书之策，略有不同浅见，恳请陈奏。”
刹那间，所有饶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齐刷刷地投向了御阶之侧——发声者，正是皇长孙朱雄英！
他竟然在奉殿，在如此重要的财政会议上，主动发言了！
虽然朱雄英参与政务已非秘密，但在奉殿正式朝会上，以一个尚未正式册封亲王、年仅八岁的皇孙身份，主动对朝廷重臣提出的、近乎定论的财政方案提出异议，这无疑是大明开国以来破荒的第一次！
就连龙椅上的朱元璋，眼中也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探究。他没有阻止，只是微微颔首：“讲。”
朱标站在前方，手心微微捏了一把汗，但更多的是一种期待。他知道，儿子既然敢在此刻站出来，必然胸有成竹。
朱雄英稳步走到御阶之前，向朱元璋和朱标行礼后，转身面向群臣。他身量虽未长成，但脊梁挺直，目光沉静，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茹尚书老成谋国，所虑周全，填补亏空、增拨边饷、修缮水利，皆是当务之急，孙儿深表赞同。”他先肯定了对方，礼节无可挑剔，随即话锋一转，“然，孙儿以为，此笔款项，数额巨大，或可称之为我大明立国以来，难得之‘活水’。若仅用于填补旧窟窿、应付常规开支，虽能解一时之渴，却未免……可惜。”
“可惜？”茹太素眉头微蹙，出言问道，“殿下之意是？”
“孙儿浅见，”朱雄英声音清晰，不疾不徐，“理财之道，犹如治水，堵不如疏，消耗不如开源。将此‘活水’，部分用于‘疏’与‘开源’，或可产生源源不断之利，惠及长远。”
他不再卖关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构想：“孙儿以为，此笔款项，除按茹尚书所议，保障基本所需外，或可划出相当部分，设立三项‘专款’。”
“其一，曰‘格致创新专款’。”他提出了一个让满朝文武都有些陌生的词汇，“孙儿曾闻，工部将作监能工巧匠众多，军中火器亦在不断改良。可否以此专款，重金悬赏，鼓励匠人改良织机、农具，精进冶炼之术，研发威力更大、射程更远之火铳火炮？甚至，可设‘专利’之制，凡有创新，经核定确有大利于国计民生者，除赏赐外，准其独享其利数年。如此，必能激发民间与官府的创造热情，推动百工技艺进步，此乃强国之本！”
格致？创新？专利？这些概念对于满朝读圣贤书的官员来，过于新颖，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细想之下，若真能实现，其对国家实力的提升，无疑是巨大而深远的！
不等众人消化，朱雄英继续道：“其二，曰‘蒙学教化专款’。我大明立国未久，民间识字者寡，教化未兴。可否以此款，于各府州县，广设‘社学’（基层官学），遴选贫寒聪慧子弟入学，免其束修，并提供笔墨纸砚？甚至，可资助国子监及各地书院，扩招生徒，培养更多通晓实务之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化兴，则民心顺，人才出，则国家旺。此乃固本之基！”
兴教化，广设学！这同样是耗资巨大但功在千秋的事业！不少出身寒微的官员闻言，不由得暗自点头。
“其三，曰‘海外探索专款’。”朱雄英语出更是惊人，“孙儿观前宋《诸蕃志》、元人《岛夷志略》，知海外万里，亦有国度物产。我大明富有四海，然亦不可固步自封。可否以此款，建造坚固海船，招募熟悉水道之船员、通译，组成船队，出使南洋诸国，宣示朝威德，探索航路，互通有无？若发现新的岛屿、物产，或可开辟新的税源、获取珍稀物资。纵一时无利，亦可扬我国威，震慑不臣！此乃开万世之眼！”
探索海外！这简直是与当下朱元璋倾向于海禁的思维背道而驰！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声。
三项专款，格局宏大，目光长远，完全跳出帘下朝廷财政“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思维，指向了科技、教育、外交这三个关乎国家未来核心竞争力的领域！
奉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位皇长孙马行空却又逻辑严密、直指根本的构想震撼了！
这哪里是一个八岁孩童能有的见识？这分明是胸藏寰宇、志在千秋的雄主之姿！
茹太素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从长远看，这三项投入，任何一项成功，其回报都远非填补亏空所能比拟！但……这太冒险了！太超前了！
朱标也听得心潮澎湃，他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复杂。
龙椅上，朱元璋的胸膛微微起伏，他死死地盯着殿下的孙儿，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闪烁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审视，有激赏，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他仿佛透过这个年幼的身躯，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明，一个科技昌明、文教鼎盛、威加海外的煌煌盛世！
良久，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沙哑：“格致创新……蒙学教化……海外探索……英儿，你告诉皇爷爷，这些……真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这一次，他的问题不再是试探，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追问。
朱雄英迎向皇祖父的目光，坦然无惧，他再次搬出了那个无法证伪却也最能让人接受的解释：“回皇爷爷，孙儿病中混沌，梦境光怪陆离，时有碎片浮现。醒来后读书思考，常觉梦中碎片与现实之事隐隐相合，偶有所得。此三项之想，亦是平日听皇爷爷教诲、读史书得失、观下大势，与梦中碎片交织，偶然而得。或许……是上垂怜我大明，假孙儿之口，献此拙见吧。”
他将“授”与“人思”结合，既解释了其见识的来源，又表明了自己的思考过程。
朱元璋沉默了。他信命，也更信事在人为。英儿的话，他信了七八分。若非意，如何解释一个八岁孩童能有如此经纬地之才思？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龙椅前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没有立刻对朱雄英的建议做出决断，而是目光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群臣，声音恢宏而坚定：
“都听见了？这就是朕的孙儿，大明的嫡长孙！他的眼光，看到了十年、数十年之后！尔等饱读诗书，位列朝堂，可能想到这些？”
殿内众臣尽皆俯首，无人敢应声。
“此事，容朕细思。”朱元璋最终道，但任谁都听得出，他心动了，“茹太素。”
“臣在。”
“你的预算方案，暂且搁置。将皇长孙所提三项，纳入考量，与太子、及六部九卿详细议处，权衡利弊，核算用度，给朕拿出一个更周全的章程来！”
“臣……遵旨！”茹太素深吸一口气，躬身领命。他知道，经此一议，朝廷未来的财政方向，恐怕要发生巨大的偏转了。
“退朝！”
朱元璋大手一挥，率先离去。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奉殿内，皇长孙朱雄英那石破惊的一番言论，必将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将深远地影响整个大明帝国的未来走向。
雏凤清音，已震九重。
朱雄英站在殿中，感受着身后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心中一片平静。
他知道，从今起，他不再仅仅是皇祖父眼中的“奇才”，父亲眼中的“依靠”，他真正向整个下，宣告了自己的理念与抱负。
一条更加波澜壮阔的道路，已然在他脚下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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