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九的茶寮就搭在梅林尽头的山坳里，青瓦木柱，檐下挂着串风干的梅枝，风一吹，簌簌落些细碎的香。进了门，他麻利地烧了火，铜壶坐在炭上“咕嘟”冒起白汽，他抓了把新采的梅蕊，连同焙好的茶叶一并投进粗瓷碗里，沸水冲下去，立时浮起层淡绿的沫，梅香混着茶香漫了满室。
“老爷，公子，先暖暖身子。”秦九把茶碗推过来，自己却没坐，只垂手站在一旁，眼角的疤在火光里明明暗暗，“当年的事，属下记了这些年，夜里闭着眼都能想起——那江上起了雾，船行到江心，忽然从芦苇荡里窜出十几艘快船，领头的就是那个左耳垂带痣的。”
“他当时穿的什么衣裳？”沈砚呷了口茶，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
“青布长衫，扮得像个账房先生。”秦九回忆着，眉头拧成个疙瘩，“出手却狠，手里拿的是‘透骨钉’，专打关节。夫人让我们护着公子先走，她自己……她自己引开了大半的人。”他声音低下去，喉结滚了滚，“属下被打落水里，抓着块船板漂了三才上岸，再回头找，江面上只剩些碎木头，夫人她……”
清玄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碗壁的热度烫得指尖发麻。他想起那张戛然而止的字条，想起母亲写“清玄已托陈大夫送往后山”时，笔锋里藏的急意，心口像被梅枝尖扎了下，又酸又疼。
“陈大夫是谁？”沈砚忽然问，“云舒信里，是他把清玄送往后山的。”
“是夫饶远房表舅，在钱塘江边开了个药铺。”秦九答得快，“当年夫人早留了心，怕京中出事，提前把公子托付给了他。那陈记茶铺离药铺不远，是我们梅字营的人守着，本是想万一出事，能从茶铺走密道去后山——可那雾太大，属下们被冲散了，到底没护住茶铺那边。”
“那陈大夫后来呢？”清玄忍不住问。
秦九摇摇头：“没了。属下上岸后偷偷去过钱塘，药铺关着门，邻居陈大夫在夫人出事第二就被人绑走了，再没回来。”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当年属下漂上岸时，怀里还揣着样东西，是夫人塞给我的。”
他转身进了里屋，片刻后拿了个油布包出来，层层解开，里面是块巴掌大的青铜牌，上面刻着朵半开的梅花，正是沈砚提过的“梅令”。“夫人，持这令能调动梅字营旧部，可这些年属下不敢露面，也不知他们散在何处了。”
沈砚拿起梅令，指尖拂过牌上的纹路，沉吟道：“梅字营旧部里，有个叫老周的，当年负责传信，你还记得他吗？”
“周叔？”秦九眼睛亮了亮，“记得！他腿脚快，当年在营里是‘飞毛腿’！”
“他如今该在常州府，开了家驿站。”沈砚把梅令递还给秦九，“你先去寻他，把梅令给他看，让他悄悄联络旧部——不用急，先摸清他们如今的境况，别打草惊蛇。”
秦九接过梅令，重重点头：“属下这就动身！”他转身要去收拾，却被清玄叫住。
“秦叔，”清玄望着他耳后那枚梅花印记，轻声问，“我娘……她当年怕不怕？”
秦九愣了愣，随即笑了，眼角的疤舒展开，添了几分温和：“夫人那时攥着属下的手，‘别慌，护好清玄’，声音稳得很。她还，等这事了了，要带公子来苏州看梅林，这里的梅开得比京里热闹。”
炭火“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地上，很快灭了。清玄望着窗外的梅林，雪还没化，红梅在暮色里像团暖烘烘的火。原来母亲早想过带他来看梅，原来这些年，那些没出口的惦念，都藏在这梅枝雪影里了。
沈砚拍了拍他的肩，目光望向远处的山道：“等秦九联络上旧部，我们就去查那个易容的人。当年的账，该一笔一笔算清了。”
檐下的梅枝又晃了晃，落下片花瓣，轻轻贴在窗纸上，像个温柔的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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