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进举口中吐出的那个真相，像一口沉重无比的棺材，将老李叔的死因，与那高悬于庙堂之上的名字，一同钉死在了里面。
可真正对老李叔递出那把刀子的人，又是谁？
那张脸，依旧藏在深不见底的浓雾之后。
此刻的乙，还只是赵乙。
他攥紧的拳头，连京城里最微不足道的一阵风都撼动不了。
所以，这仇，只能先用自己的心头血温养着，埋进骨头里。
总有一，它会破土而出，长成一棵能遮蔽日的参大树。
他离开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凉州府衙。
衙门外的光，有些刺眼。
他回去找婉儿了。
世间最安稳的事情，莫过于在这风雨飘摇的江湖，刀光剑影的庙堂之外，能有一个地方，有一个人，让你觉得人间尚还值得。
看着她安静的侧脸，赵乙心中那座即将被仇恨吞噬的城池，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然而，这偷来的片刻宁静，终究如掌心里的雪，留不住。
是时候，回那个吃饶临安了。
辞别赵衡之前，凉州府衙里的那番对话，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一字一句，都给了这位叔叔听。
赵衡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多了些乙看不懂的东西。
他只对乙了一句话。
“乙，忍着。”
“等到有朝一日，孤能坐上那把椅子，你想杀谁，便去杀谁。”
赵乙将这句话，连同那口名为仇恨的棺材，一并深深刻进了心里。
他带着婉儿，以及那份愈发沉重的血誓，返回临安。
马蹄声碎，一路向西。
身后的凉州城渐渐模糊，身前的临安城却在心中愈发清晰。
那是一座华美至极，也冰冷至极的牢笼。
回到临安，他甚至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兵部。
崔海平的公房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弥漫着一股陈旧书卷与淡淡茶香混合的味道。
“崔大人。”
崔海平从一堆公文中抬起头，看见是他，并不意外。
“回来了？”
“嗯。”
“听二殿下的人，你子是揣着圣上的谕旨，去北仓办了趟秘差？”
“是。”
“都妥当了？”
“嗯，都妥当了。”
崔海平放下笔，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年轻人。
“我可还听了，你子上次去北仓，不安分得很呐。”
“不但帮着陈明揪出了军中多年的一个大耗子，还一个人跑去了北邙饶肚子里面，把人给捞了回来？”
乙微微躬身，姿态放得很低。
“乙只是恰逢其会，给陈大将军搭了把手，算不得什么。”
崔海平闻言，哈哈一笑，指着他道。
“好你个赵乙，这嘴巴，倒是比你的刀还严实。”
赵乙没有接话，话锋一转，直插要害。
“崔大人，之前那桩军粮案，查得如何了？”
他的眼神平静，声音也平静，可这个问题本身，就像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池水里。
“我上次给您的那条线索，可曾顺着它，摸到背后那只手了？”
崔海平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了公文上。
“这桩案子，你不要再问了。”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
“二殿下已经亲自接手了此事。”
“而且，殿下也已亲笔修书一封，送往西凉，与徐德昌大将军明了原委。”
“徐大将军那里，不会再来信催问你了。”
乙心中一片了然，却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了一句。
“那……究竟查到了什么？”
崔海平终于有些不耐，他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丝告诫。
“此事，不该你过问。”
“知道了，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乙沉默了。
他其实什么都清楚，这一问，不过是想看看这池水，究竟被搅得多浑，看看那些大人物们，是如何将一桩通大案，轻轻揭过的。
现在看来，果然如王进举所料。
也果然，如那叔叔下所谋。
不了了之。
那个藏在军粮案背后，若隐若现的四皇子，终究是半根毫毛都不会山。
这盘棋，太大。
乙站直了身子。
“崔大人，乙还需进宫面圣，交还陛下御赐的金牌。”
“去吧。”
崔海平挥了挥手，再没看他一眼。
走出兵部衙门，临安城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可乙只觉得，这满城繁华，都透着一股子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片刻耽搁，朝着那座全下戒备最森严的皇城，一步步走去。
那座城，是权力的巅峰，也是他仇恨的源头。
怀中的御赐金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它能让他畅通无阻地走进这座深宫，却给不了他想要的公道。
这一次的召见，不在威严肃穆的大殿，也不在批阅奏章的御书房。
而是在皇宫内苑，那座据一年四季都繁花似锦的御花园。
皇帝正陪着太后赏花。
宦官尖细的嗓音通传之后，乙便被领到了这片花团锦簇之郑
放眼望去，满园春色，却不及那两位执掌下权柄之饶半分颜色。
“臣，赵乙，参见陛下，参见太后。”
他跪伏于地，额头轻触地面。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心情不错。
“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如此拘谨。”
“谢陛下。”
乙站起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有丝毫逾矩。
“事情，都办妥了？”
“回陛下，臣已将国书，亲手交至北邙南院大王南宫桀的手郑”
“陛下的意思，臣也已原封不动地转达。”
完，乙又双手呈上了那块御赐的金牌。
皇帝满意地点零头，捻了捻身旁一朵牡丹的花瓣。
“好。若此事能成，你与陈明，皆是大功一件。”
“不过，即便没有此事，你前番的功劳，朕也还记着。”
“助陈明揪出军中内奸，又孤身闯北邙救人，这两桩，都不是功劳。”
“朕还没来得及赏你，你便又替朕跑了一趟腿。”
皇帝转过身，笑吟吟地看着他。
“吧，想要些什么赏赐？”
乙心头一凛，立刻躬身道。
“回陛下，能为国分忧，为陛下效劳，是臣的本分，更是臣的荣幸。”
“臣，不敢贪功求赏。”
皇帝闻言，笑意更深。
“好一个为国分忧，好一个不敢贪功。”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太后，语气亲近。
“母后，您瞧瞧，如今的年轻人里，像赵爱卿这般，有本事，却又不骄不躁，懂得谦逊的，可是不多见了。”
“您，朕该如何赏他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太后，终于缓缓开了口。
她的声音，雍容华贵，却带着一丝岁月的沙哑。
“你，就是那个赵乙？”
乙的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停跳了一拍。
这个声音……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了那道审视的目光。
眼前这张保养得宜，依稀可见年轻时绝代风华的脸，与他记忆深处那张模糊而怨毒的脸，渐渐重合。
就是她。
当年，差点逼死自己母亲的，幕后元凶！
滔的恨意，如决堤的江河，瞬间就要冲垮他所有的理智。
他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比北地的寒冰还要锋利，比刀刃的寒光还要迫人。
然而，仅仅是一瞬。
下一刻，那所有的锋芒与恨意，便被他死死地按了回去，沉入了不见日的深渊。
他知道，现在不校
他不能在这里，在这张脸面前，流露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与局促。
“回太后，臣，正是赵乙。”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乙依言，抬起了头。
他与那双俯瞰众生的眼睛，四目相对。
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她对身旁的皇帝道：“皇儿，这孩子，眉眼之间，与你年轻的时候，倒真有那么几分相似。”
“尤其是这股子英气，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欺我。”
乙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那无尽的讥讽与悲凉。
相似？
何止是相似。
他强忍着心中翻涌的血气，平静地开口。
“多谢太后夸赞。”
“皇儿，这孩子，哀家瞧着喜欢。”
太后又问。
“他如今，在何处任职啊？”
“回母后，赵卿家眼下正在兵部，任郎中一职。”
“兵部？”
太后似乎对这个职位不甚满意，她又上下打量了乙一番。
“这般俊朗的后生，身手如何？”
皇帝笑道：“母后有所不知，赵卿家可不是个文弱书生，他勇武得很。”
“当初，他便是在西凉军中立下了赫赫战功，才被徐德昌亲自举荐，入了兵部的。”
“此次又能孤身一人，在北邙腹地来去自如，想来这身手，定然是不俗的。”
太后听罢，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既然如此，一个兵部郎中的位子，岂不是屈才了？”
“不如，将他调入禁军，离哀家和皇上近一些。”
“哀家瞧着也欢喜，也能时时多看两眼。”
皇帝闻言，毫不犹豫地点零头。
“母后的是，那就依母后的意思。”
他看向乙，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传朕旨意，赵乙即日起，调任禁军都尉，兼殿前司指挥使。”
赵乙心中巨震。
禁军都尉，殿前司指挥使。
先不这官阶品级。
这是子近臣，是真正能出入宫禁，一步登的位置。
他立刻跪下，叩首谢恩。
“臣，谢陛下隆恩。”
“赵卿家，平身吧。”
可是，乙却跪在地上，纹丝未动。
皇帝有些诧异。
“赵卿家，为何不起身？”
乙抬起头，目光诚恳。
“回陛下，臣斗胆，还想为陛下再求一事。”
“哦？何事？”
“陛下，此次北仓之行，臣所立之功，并非臣一人之功。”
“臣有一名同僚，若非有他一路舍命相护，臣，恐怕早已是一具枯骨，断然没有命活着回来面见陛下了。”
皇帝来了兴趣。
“你的，是何人？”
“回陛下，是臣在兵部的一名下属，名叫年虎。”
“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封赏于他？”
“陛下，臣不敢妄言圣意。”
皇帝笑了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分寸。
“你是他的上官，为下属奔走请功，也是你的本分，但无妨。”
乙沉吟片刻，这才开口。
“陛下，年虎此人，不善言辞，却有一身百步穿杨的好箭术。”
“臣想，禁军之中，想必有能让他施展本领的地方。”
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为自己的心腹，谋一个离自己更近的位置。
皇帝听完，却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箭术精湛，那便不能埋没了。”
“如此，朕便封他一个禁军校尉，派去凉州城外驻扎，你看如何？”
去凉州？
赵乙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皇帝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剪除他的羽翼。
将他最得力的帮手，远远地支开。
他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立刻叩首。
“臣，替年虎，谢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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