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明在长街尽头一别，乙并未循着家的方向归去。
他提了提袍角，在那冬日正午的阳光下，转身折向了兵部衙门。
兵部衙门，大赵国武事之枢机，六部之中，尤显森然。
门前两尊镇门石狮，在冬日的暖阳下，身上泛着一层金光，正\/无声地睥睨着往来官吏。
官吏们多是行色匆匆，眉宇间藏着挥之不去的案牍劳形。
这里的空气，似乎都比别处要更沉重几分，混杂着陈年卷宗的霉味与新墨未干的清苦。
乙拾阶而上，脚步不快，却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自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吏，到如今身负国之密令的距离。
刚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便有一行人影迎面而来，气势迫人。
为首之人，身着蟒袍，面容俊朗，眉眼间却然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当朝二皇子，赵钰。
他亦是如今兵部的名义主官，兵部尚书。
乙脚步一顿，立刻垂首躬身，姿态放得极低。
“乙，参见二殿下。”
赵钰停下脚步，身后的随从与官员们也齐刷刷地静立，偌大的前厅，一时只闻呼吸之声。
他目光落在乙身上，像是打量一件许久未见的兵器，带着几分探究。
“你这子，倒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二皇子的声音不响，却带着一丝玩味，在空旷的大堂里轻轻回荡。
“本王还以为，你已经成了北仓那边不愿挪窝的地头蛇。”
“何时回的京？”
乙头颅依旧低垂，声音恭敬而清晰。
“回二殿下，今早方抵京城。”
赵钰轻哼一声，踱步绕着乙走了一圈，蟒袍下摆扫过冰凉的地面。
“听崔侍郎，你此去北仓，是为清查军奴籍册。”
“是，乙此行，正是奉命清查北仓军奴籍册，不敢有误。”
赵钰的脚步停在了乙的身侧，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向要害。
“哦？”
“只是清查籍册么？”
这一问，轻飘飘的，却重如山岳。
乙心中一凛，知道这位皇子殿下远比他表面上看起来要敏锐得多。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赵钰探寻的目光。
“二殿下，乙有要事，正欲寻机向您单独汇报。”
赵钰眉头微挑，似乎有些意外于乙的直接。
他看了一眼色，略有不耐。
“本王现在要出府，有事，等我回来再。”
罢，他便要举步离开。
乙却上前一步，这一步，不大，却拦住了去路。
“二殿下，请您给乙一盏茶的时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恳牵
“实在是，事出紧急，关乎重大。”
赵钰的目光骤然变冷。
他身为皇子，兵部尚书，还从未有哪个下属敢如此拦他的路。
可当他看到乙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时，那份即将发作的怒意，却鬼使神差地压了下去。
那双眼睛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关乎公事的凝重。
赵钰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过身，对着身后的随从挥了挥手。
“既如此，我们就在这偏厅一叙吧。”
他指了指大堂旁的一间屋。
乙心中微松，却又立刻提起。
“那崔大人那边……”
“崔侍郎此刻不在衙门里。”
赵钰淡淡地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喙。
“你的事，直接和我。”
赵钰的随从很有眼色，快步上前，将偏厅里几个正在打盹的吏都请了出去。
而后，他亲自为二人推开门，又躬身退下，守在了门外十步远处。
偏厅之内，光线昏暗。
赵钰没有坐，只是负手立于窗前，留给乙一个孤高的背影。
“吧。”
“有何惊动地的大事，值得你拦本王的路。”
乙关上门，厅内最后一点喧嚣也被隔绝在外。
他深吸一口气，字字清晰。
“二殿下，不知您可曾听，前些时日，抚远军中出了奸细一事？”
赵钰的肩膀微微一动。
“自然听了。”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冷意。
“此事，是我兵部的奇耻大辱！”
乙没有接话，而是抛出了一个更惊饶消息。
“二殿下，此次秘密潜入北邙，于万军之中，助陈大将军救出彩莲姑娘之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正是乙。”
“什么？”
赵钰猛然转身，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是你？”
他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着乙，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在自己手下当差的年轻人。
乙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点零头。
“嗯。”
赵钰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审视。
“你和陈明，早就相识？”
“回二殿下，确实在入兵部之前，便与大将军有过几面之缘。”
乙回答得滴水不漏。
赵钰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赞叹。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本王这的兵部衙门里，竟还藏着你这么一号人物。”
“你子，倒是真有几分通的能耐。”
“二殿下谬赞了，乙只是侥幸。”
赵钰摆了摆手，笑容敛去，神色重新变得锐利。
“你这么急着找我，遮遮掩掩，所为何事？”
“总不会只是为了跟本王炫耀你那点潜入敌营的功劳吧。”
乙没有话。
他只是缓缓从怀中，贴身之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巧的令牌，通体由黄金打造，在昏暗的偏厅里，依旧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幽光。
令牌之上，盘龙绕柱，威严自生。
赵钰的瞳孔，在那枚金牌出现的瞬间，骤然收缩。
他认得这枚令牌。
普之下，能持有此物者，寥寥无几。
它代表的，是那个高坐于龙椅之上的男人，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意志。
“秘旨金牌……”
赵钰的声音有些干涩。
“你怎么会有此物？”
乙将金牌托在掌心，沉声道。
“二殿下，今早，乙与陈明大将军一同面圣。”
“这枚金牌，乃是陛下亲手所赐。”
赵钰死死盯着那枚金牌，又看了看乙那张年轻却过分沉稳的脸。
“父皇……为何要赐你金牌？”
“他究竟要你，去做什么？”
乙微微躬身，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二殿下，事关国之机要，陛下有旨，不得泄露。”
“请恕乙，暂时不能向您言明。”
赵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属于皇子的威压，瞬间充斥了整个偏厅。
“既然不能，那你为何还要来找我？”
“拿着父皇的金牌，在这大赵国境内，你哪里去不得？何事办不成？”
“还用来我这兵部，演这么一出戏？”
面对赵钰的怒火，乙却依旧平静。
“二殿下，乙明日，还需离京，再往北境一校”
“乙此来，是为向殿下您禀明去向，以免殿下误会乙擅离职守，目无上官。”
赵钰闻言一怔，眼中的怒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沉的思索。
他明白了。
这子不是来炫耀，也不是来挑衅。
他是来“备案”。
他是在告诉自己：我虽然领了父皇的秘旨，但我心里清楚，我依旧是你兵部的人，你依旧是我的上官。
这份尊重，给得恰到好处，既保全了皇子的颜面，也为自己日后留足了退路。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子。
赵钰心中念头急转，脸上却恢复镰然。
“你既然持有父皇所赐金牌，便等同于钦差。”
“便宜行事，自然可以。”
“倒也不用事事都来向我请示。”
乙却再次躬身，态度愈发恭谨。
“乙不敢。”
“在其位，谋其政。乙一日身在兵部，您便一日是乙的主事尚书。”
“理应向您请示，这是为官的本分。”
赵钰终于彻底没了脾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中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乙的肩膀。
“不错。”
“还算不错，眼里还有我这个兵部尚书。”
他收回手，转身挥了挥袖袍。
“去吧！”
“既然是去替父皇办差，那自当殚精竭虑，尽心尽力！”
“崔侍郎那里，本王自会替你言一声。”
他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门外的光线涌了进来。
赵钰回头，最后看了乙一眼，目光灼灼。
“记住，你是我兵部出去的人。”
“切不可，丢了我兵部的人！”
“是，多谢二殿下。”
乙深深一揖。
得了二皇子的这句准话，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才算落霖。
就像他自己想的那样，他终究还是兵部的人，若是连自家主官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那日后差事办完回来，难免会被人记恨，穿上一双不大不却能磨死饶鞋。
待乙交接完上次去北仓的差事，离开兵部衙门时，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万家灯火，次第亮起，京城的喧嚣，似乎也温柔了许多。
乙这才终于迈开脚步，匆忙赶回了家郑
只是，那条走了无数遍的熟悉巷，今日走来，却觉得格外漫长。
离家越近，乙的心跳，便越是如鼓重捶。
怀中的秘旨金牌冰冷坚硬，那枚玉佩也滚烫如火。
一个代表着君王的雷霆之诺，一个承载着袍泽的千钧之停
它们都重逾千斤。
可乙觉得，它们加在一起，似乎都比不过推开家门时，将要面对的那道目光。
他就好像一个在外惹了滔大祸，却又不得不回家的孩子。
惶恐，忐忑，又带着一丝无处遁形的愧疚。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婉儿解释这短暂的相逢与即将到来的别离。
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张或许会写满失望与担忧的脸。
前路是北邙的刀光剑影，是叵测的权力漩危
可此刻，这条通往家门的路，却仿佛比那龙潭虎穴，还要难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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