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叔父赵衡的书房中走出，夜风便扑面而来，带着三分凉意。
乙没有回自己的厢房。
他的脚步，在青石板上停顿，而后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那扇窗，还透着一豆如萤的微光。
是婉儿的屋子。
有些话，在心中盘桓已久，如鲠在喉。
有些事，牵扯着京城风云与身家性命，再不能瞒她。
他与叔父的棋局已经落子，她既已入局，便该知晓这棋盘的全貌。
立在门外，乙抬起的手，悬在半空，终是轻轻叩响了门扉。
“乙哥？”
门开了，婉儿的脸上带着一丝未及褪去的忧色，显然是在为他担心。
“有些事情，我知道我不该多问，可是……”她看着他，欲言又止，眼中的关切满得快要溢出来。
乙走进屋，反手将门轻轻合上。
他看着她，目光前所未有的郑重。
“婉儿，我曾过，有些事，当时不便告诉你。”
“如今，不一样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即将揭开命运帷幕的沉重。
“我，叫赵忆。”
短短四个字，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婉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手，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赵忆。
又是那康亲王赵衡的侄儿。
那在这片下，只有一个出处。
那个高坐于九之上的皇家。
乙，不，赵忆，一五一十地，将那段被尘封的过往，缓缓道来。
从显赫的出身，到血色的宫变，再到流落江湖，藏身于凉州城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可婉儿听得浑身都在颤抖。
她仿佛看见了尸山血海，看见了阴谋诡计，看见了这个男人肩上所背负的，究竟是何等沉重的东西。
那个在西凉城外，一刀救下她性命的解差。
那个平日里有些懒散，关键时却无比可靠的年轻人。
竟是龙子。
是一条潜藏于浅滩的真龙。
这让她如何自处？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不再是寻常人家的门第之见。
而是一道堑。
一道由皇权、血脉、阴谋与宿命铸就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未来的路，会是尸骨累累的修罗道，还是重登九五的登梯？
无论是哪一种，都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自己一个犯官之后，一个柔弱女子，卷入其中，怕是连一丝浪花都翻不起来，便会粉身碎骨。
赵忆看出了她眸中的恐惧与退缩。
他心中一痛，却也理解。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
“婉儿。”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坚定。
“无论我将来是赵忆，还是乙。”
“也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绝境。”
“我向你保证，我的身边，必有你的一席之地。”
“这话，我只一次。”
婉儿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乙哥，婉儿……婉儿一时，确实有些难以接受，不过……”
“不过什么？”赵忆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有你方才那句话，便足够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
“只要乙哥不嫌弃婉儿，婉儿便……誓死相随。”
“傻丫头。”
赵忆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怎么会嫌弃你？”
“你是我在人世间，仅有的几分暖色。”
婉儿在他怀中，用力地点头，哽咽着。
“乙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赵忆抚着她的背，柔声道：“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不两家话，更不提什么恩情。”
“嗯。”
过了许久，两人情绪稍定。
赵忆松开她，郑重叮嘱。
“关于我的身份，放眼下，如今也只有叔叔、老黄、老萧三人知晓。”
“今日，多了一个你。”
“所以，还请替我守住这个秘密，万不可让第四人知道。”
“好。”婉儿重重点头，眼神无比坚定。“乙哥，你放心，除非我死，否则这个秘密，绝不会从我口中泄露半个字。”
……
翌日，色刚蒙蒙亮。
院的门，便被“叩叩”敲响。
去开门的是早起的燕妮，门外站着一个身形彪悍的精壮汉子，眉眼间带着风霜之色。
是探亲归来的年虎。
乙等人也陆续从屋里出来。
老黄早已套好了车马，将一囊新买的烈酒挂在车辕上，准备出发。
一行人，再度上路。
马车依旧是老黄在赶，时不时仰头灌上一口，悠哉游哉。
车厢内，因为多了个叽叽喳喳的燕妮，气氛也就轻松快活了许多。
年虎则一人一骑，沉默地跟在马车一侧，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
他偶尔听着车厢内传出的欢声笑语，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车窗上，眼中竟有几分羡慕。
羡慕那个叫乙的年轻人，身边总有佳人相伴。
只是，这一路上，终究是少了些什么。
少了那个叫王刚的机灵子。
再也没有人，会提前将沿途的客栈、饭馆打点得妥妥帖帖。
再也没有人，会在众人歇脚时，端茶递水，忙前忙后。
老黄这老江湖，除了赶车与喝酒，其余事情，一概不闻不问，仿佛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年虎，自幼久居深山，而后从军入伍，于这人情世故、江湖门道，更是一窍不通的木疙瘩。
于是乎，这操持众人吃喝拉撒睡的担子，便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乙的肩上。
他成了这一行饶大管家。
找客栈要看地段是否安稳，寻饭馆要辨食材是否干净，连马料都要亲自过问成色。
乙心中不禁苦笑。
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那些世家大族、富贵老爷，身边总要养着一个算无遗策的心腹管家。
这等琐事，看似微末，却最是耗人心神。
自己这条潜龙，想要搅动京城风云，想要在那吃饶朝堂上立足，身边又岂能没有几个能为自己打理内外、分忧解难的得力之人？
看来，是时候为自己物色一个了。
一个真正的，属于他乙的，心腹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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