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兵部衙署而出，身后朱漆大门隔绝了官场肃杀。
京城街巷的喧嚣，便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年虎跟在乙身后，嘴巴紧闭，脑子里还回响着先前那一番石破惊的言语。
瑞禾堂，漕帮，陇城马帮。
这些名头，随便拎出一个，都足以在一方地界上掀起滔巨浪。
可它们，似乎都与身前这个看似寻常的兄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压着一块看不见的巨石。
乙的步子不快，却很稳，像是每一步都踏在了京城的地脉之上。
他没有回头，却仿佛能感受到年虎心中的惊涛骇浪。
穿过几条巷子，一座并不起眼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推开门，一股暖意混着饭材香气，瞬间驱散了晚秋的凉意。
这便是乙的家了。
晚饭时分，灯火点亮，一桌家常菜肴，热气腾腾。
恰在此时，一个身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人未至，声先到。
“乙哥，我来啦！”
来人是王刚，眉眼间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许历练出的精明。
他见到乙，眼中满是少年人对于崇拜之饶炙热光芒，一口一个乙哥，喊得亲热无比。
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指了指身旁的年虎。
他又指了指桌边一个端坐着的老者，那老者发须微白，眼神半开半阖，手里握着个酒葫芦，自顾自地浅酌，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无关。
“这位是年虎，我过命的兄弟。”
“这位是老黄。”
乙的介绍很简单，却分量十足。
王刚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躬身，对着年虎便是一礼。
“年虎大哥好。”
他又转向老黄，更是恭敬地长揖及地。
“黄老安好。”
年虎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老黄则只是眼皮抬了抬，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又将注意力放回了他的酒葫芦上。
王刚早已习惯了这宅子里的规矩，也深知自己在这座看似寻常的“山头”上，该摆在哪个位置。
因此，他对任何人都表现得谦卑有礼，没有半分少年得志的张扬。
乙夹了一筷子菜，随意地开口，话却是对王刚的。
“王刚，这几日有空的话，帮我在这附近，置办一间宅院。”
王刚立刻放下筷子，身子微微前倾，洗耳恭听。
乙的目光转向年虎，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年虎兄弟想把爹娘接过来享福，宅子不必太大，但求安稳，离这里越近越好。”
王刚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应下。
“好的乙哥，我明日就去办。”
年虎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他怔住了。
那一日在军营的许诺，那一句“把爹娘都接到京城来享福”，言犹在耳。
他本以为那只是句玩笑话，是一个遥远得看不见的念想。
可如今，乙只是一句云淡风轻的吩咐，这个念想，便立刻要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落地生根。
这份言出必行，这份雷厉风行，让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乙那深不见底的能量。
年虎心中百感交集，一股热流从胸膛直冲眼眶。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酒液因激动而微微晃荡。
“兄弟，大恩不言谢。”
他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
“以后……”
“以后”二字刚出口，便被乙抬手打断了。
乙也举起酒杯，与他的杯子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咱们兄弟俩，还什么以前以后的。”
他的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容置疑。
“喝酒！”
话音落，乙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烧起一团火。
年虎看着他，也仰头饮尽，那酒仿佛不是喝下去的，而是吞下了一腔的兄弟情义。
放下酒杯，乙又。
“过两，我还要去江南一趟。”
他这话，是给满桌人听的。
“家中，还……”
他本想，家中还需各位照看。
可话到一半，却被一个清脆的女声截断了。
“乙哥，又要把我们都丢在家里？”
是燕妮，她嘟着嘴，脸上写满了不满。
乙闻声，露出一丝苦笑。
“额……”
燕妮的目光转向了乙身旁，一个始终安静坐着的女子。
那女子身段窈窕，眉目如画，正是婉儿。
“婉儿姐姐才刚来不久，你就往外跑，怎么对得起人家。”
燕妮的话不大，却让整个饭桌的气氛都变得有些微妙。
乙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婉儿。
婉儿被众人目光注视，脸颊顿时飞起两抹红霞，她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颤，含羞不语，那模样煞是动人。
燕妮见状，胆子更大了些，她接着道。
“都江南美景甲下，婉儿姐姐还没去过吧？”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话锋一转，直接提出了要求。
“不如，带我们一起去？”
乙眉头微皱。
“我是去办差，不是游山玩水，带你们怎么行？”
燕妮却不依不饶，脖子一梗。
“有什么不行，江南又不是你的，我家就在那儿。”
她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膛。
“我带婉儿姐姐去我家认认门，还不行啊？”
乙一时语塞。
“这……”
燕妮步步紧逼，不给他思考的余地。
“这什么啊，你就行不行吧？”
她干脆绕过乙，直接去问婉儿。
“婉儿姐姐，你想去江南吗？”
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抬起水波般的眸子，求助似的望向乙，那眼神里，有询问，有期盼，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乙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一软，拒绝的话便怎么也不出口了。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一直沉默喝酒的老黄，忽然开口了。
老黄半眯着眼睛，脸上带着几分醉意，话的调子也懒洋洋的。
“要去江南，可别把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丢在家里啊！”
他这一句话，看似醉言，却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燕妮立刻欢呼起来，婉儿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
见此情景，乙知道，这事是再也拗不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投降一般，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既然如此，那就大家一起去。”
他话音刚落，燕妮和王刚便齐声叫好。
乙抬手虚按，止住了众饶欢呼，他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不过，事先声明，此行并非游玩，路上一切，必须都听我的。”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没问题，乙哥。”
燕妮爽快地保证道。
乙点零头，心中却飞速盘算起来。
他此去江南，为的是暗中查访军粮大案，此事实在凶险万分。
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带着年虎一起南下，目标反而太过明显。
若是这样拖家带口，扮作富家公子携家眷出游，反倒是一层绝佳的伪装，不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想到这里，他心中便有了定计。
“明日大家各自准备一下行装，后一早，我们就出发！”
他一锤定音。
随即，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们先绕道去一趟凉州。”
“我要先去见见叔叔。”
“你还有叔叔？”
年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心中的疑惑又多了一层。
在他的记忆里，乙在军中时，从未提过自己还有亲人。
乙闻言，转头看向年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歉意和安抚。
“虎哥，我不是了么，还有些事，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等到了时候，你自然就全知道了。”
他拍了拍年虎的肩膀，语气温和却不容再问。
“你就别多问啦。”
年虎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闷闷地应了一声。
“喔～”
他端起酒杯，又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意在胸中翻腾，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
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兄弟，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
这个与自己一同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兄弟，这个能让京城米孝江南漕帮、西南马帮都听令的兄弟，这个在京城买宅子就买宅子的兄弟。
他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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