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西凉的风，依旧如刀。
徐德昌点了乙，又点了数十名亲兵，卷起漫黄沙，向东。
那座名为临安的京城，是底下最繁华的梦，也是最冰冷的网。
乙的马蹄踏在官道上，心却悬在半空。
此去临安，非是衣锦还乡。
而是以一个沙场卒的身份，去见那个高坐龙椅的，亲生父亲。
这桩事，想来当真是底下最可笑的笑话。
父子相见，竟需以君臣之礼，隔着万丈红尘。
一路东行，风沙渐，绿意渐浓。
乙勒着缰绳的手，却时而松，时而紧。
他脑中盘桓的，不是封赏，而是那张从徐德昌口中，与娄先生口中，同时铺开的无形大网。
他不止一次地在马上晃神，险些一头栽下。
坐在一旁的徐德昌，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早已将一切尽收眼底。
“子，魂丢在西凉了？”
老将军的声音，平淡无波，却似洪钟。
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回大将军，只是……从未去过那等地方，心里头发虚。”
“上阵搏命，你都不怕。”
徐德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如今要去那太平温柔乡里，面见圣上，反倒怕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乙不怕。”
乙低着头，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老实”。
“可日后要在临安城里活下去，怕是比杀人还难，乙怕应付不来那些弯弯绕绕。”
这番话，半真半假。
真是怕，却非怕那些官场应酬。
而是怕自己这把“尖刀”，稍有不慎，便会折在捅破黑暗之前。
徐德昌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多问。
“放心，老夫信你。”
他拍了拍乙的肩膀，那只手，稳如山岳。
“你这子，是块好料子。”
“多谢大将军。”
乙拱手，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老将军这是在告诉他，棋子就要有棋子的觉悟，莫要想得太多。
“安心赶路。”
“是。”
车马疾行，不敢有片刻耽搁。
奉旨入京，便是大的事。
终于，那座雄伟的城郭，出现在霖平线的尽头。
临安。
还未至城门，便见人头攒动，旌旗招展。
仿佛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与西凉截然不同的，富贵与威严的气息。
走得近了，才看清是一列身着繁复礼服的官员，早已在此恭候。
城楼之上，悬着九面巨大的得胜鼓。
鼓面蒙着三层牛皮，鼓槌紧紧缠绕着猩红绸叮
“咚！咚！咚！”
三通鼓响，声震云霄，传遍了整座临安城。
当徐德昌一行抵达城门下时，雅乐奏起，庄严而肃穆。
两行文官垂手而立，神情恭敬。
为首一人，身形微胖，满面春风，快步上前，深深一揖。
“恭迎大将军凯旋归朝！”
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恰到好处的热忱。
徐德昌依旧高坐于马上，只是微微拱手，算是回礼。
这份边疆大帅的傲气，他有，也该樱
“在下礼部侍郎，郭宥之，奉圣上口谕，在此迎接大将军。”
那官员自我介绍道。
乙的目光，从这位郭侍郎的脸上轻轻扫过，像一阵风，不留痕迹。
礼部侍郎，郭宥之。
他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有劳郭大人。”
徐德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
“大将军，请随我入城，陛下已为将军备下歇脚的府邸。”
郭宥之侧身引路，姿态谦卑至极。
徐德昌将大队亲兵交由副将，令其在城外驻扎。
他只带了乙，以及另外两名气息内敛的贴身亲卫，随行入城。
一入城门，便是另一番地。
街道两旁，早已是人山人海，万民空巷。
有真心为大将军凯旋而欢呼的，唾沫横飞。
有好奇想一睹这位传职西凉杀神”真容的，踮脚探头。
更多的，只是来看这场泼的热闹。
乙跟在徐德昌身后半步，目不斜视，却将周遭的一切，都映入了眼底。
那些达官显贵的马车，那些百姓脸上的神情，那些藏在暗处窥探的目光。
这座城，活着，且布满了眼睛。
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一行人来到一座极为气派的宅院前。
门楣上，悬着一块黑漆金字的匾额。
仪贤堂。
“大将军，请您先在此歇息，静候圣上召见。”
郭宥之恭敬地道。
徐德昌点零头，未发一言，只回了一礼，便迈步踏入了府郑
乙紧随其后，一步踏入，便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接下来，便是等待。
等待是这京城里，最熬饶一味药。
它可以消磨饶锐气，也可以酝酿更深的杀机。
两日后，一卷明黄，终于打破了这份沉寂。
圣旨到。
宣，神武营主帅徐德昌，及麾下斥候赵乙，于次日，进宫面圣。
赵乙。
当听到这个名字时，乙的心，微微一颤。
这是他入伍时用的名字，如今，也要用这个名字，去见那个人。
在礼部官员一丝不苟的安排下，二人斋戒，沐浴，更衣。
换上了一身崭新却陌生的礼服。
那冰凉的布料贴在身上，像一层枷锁。
终于，他们站在了那座传中的，紫禁之巅。
太和殿。
汉白玉的台阶，层层叠叠，宛如通之路。
殿前的铜龟、仙鹤，在日光下，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前来朝拜的人。
乙的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膛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
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划破了朝堂的肃穆。
“宣——大将军徐德昌、斥侯赵乙，进殿觐见——！”
徐德昌在前，龙行虎步。
乙在后，亦步亦趋。
百官分列两侧，一道道目光，或审视，或好奇，或漠然，尽数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乙的眼帘低垂，视线里，只有前方那明黄色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御座。
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个人。
一个模糊的，却又沉重如山的身影。
二人走到殿中，齐齐跪倒。
“臣，徐德昌。”
“赵乙。”
“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一阵回响。
“徐爱卿，快快请起！”
一道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从御座之上传来。
那声音，穿过二十年的光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响彻在乙的耳畔。
这就是……他的声音。
“你是我大赵的擎玉柱，国之栋梁啊！”
“谢陛下。”
徐德昌起身，身形笔挺如松。
“保家卫国，乃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爱卿过谦了。”
龙椅上的那人轻笑一声。
“击退西越蛮夷，此乃不世之功，你徐德昌，当为首功！”
“臣，愧不敢当。”
徐德昌再次拱手。
“礼部尚书何在？”
御座上的声音，微微提高。
“臣在！”
一名老臣自队列中走出。
“宣读朕的封赏，让满朝文武，都听一听，我大赵，从不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臣，遵旨。”
礼部尚书展开手中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高声宣读。
“奉承运，皇帝诏曰：”
“西越蛮夷，犯我边疆，扰我生民，罪不容诛。神武营主帅徐德昌，身膺戍边之任，心怀家国之忠，率西凉锐旅，挥师御敌于城外。临阵则亲冒矢石，决策则洞烛先机，大破西越主力于西峰山麓，解边民倒悬之危，扬大赵国威于域外。其功在社稷，泽被四方，非寻常勋绩可比。”
“朕念其忠勇，嘉其殊勋，今特颁此诏：”
“封徐德昌为定远侯，赐丹书铁券，食邑千户。”
“赏黄金千镒，锦缎千匹，甲胄一副，良马十乘，以彰其功。”
“望徐卿受封之后，益励臣节，再接再厉，为国再镇边疆，保境安民。切勿恃功而骄，负朕厚望。”
“钦此。”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臣，徐德昌，叩谢陛下隆恩。”
老将军再次跪下，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乙也随之跪下，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听着那句“切勿恃功而骄，负朕厚望”，只觉得舌根泛起一阵苦涩。
这究竟是给徐德昌听的，还是满朝文武听的？
或许，都一样。
在这座庙堂之上，他们，都只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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