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厢之内，死寂如坟冢，终被一声清脆的铁器撞击声划破。
王刚得了乙一个眼神，便再无半分犹豫，手中钥匙探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
这声音不大，却好似一道惊雷，劈开了三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壁垒。
史浩缓缓抬起双手，手腕上两道深可见骨的血色凹痕，仿佛两条狰狞的蜈蚣。
他轻轻揉搓着，感受着那气血重新奔涌的麻痒，像是枯木逢春，又像是死而复生。
车厢里的空气，先前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开始缓缓流淌。
一路上，那压抑许久的言语，便如开闸的洪水，三人竟也开始有有笑。
王刚这糙汉子，好奇心最是重，三言两语便将话头引到了史浩的身上。
史浩本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念及这一路生死，又看着眼前这两个虽有公职在身却无半分官场气的年轻人，心中那块坚冰也渐渐融化。
他长叹一声，那双看过半生风滥眼眸里，映出了滔滔江水。
他的人生，便如那大江大河，有平缓的顺流，亦有凶险的暗礁。
史浩的故事，是从一条破旧的商船开始的。
他，那时候自己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连名字都是船老大随口取的。
父母的脸，早已在饥饿与寒冷中模糊不清，只剩下两个坟头，在记忆里长满了青草。
江水是他的摇篮，船板是他的床榻，一身力气，便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搬货，拉纤，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做过，一双本该握笔的手，早早便磨出了厚茧。
王刚听得咂舌不已，他这辈子最苦的日子，也不过是每日操练，与这相比，简直是上地下。
史浩笑了笑，那江上讨生活的人，心思大多纯粹，你对他好，他便拿命来还你。
他水性极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一头扎进水里，便如鱼龙入海。
有一次，风浪大作，一条船翻了，满船的人如下饺子一般落入江郑
他想也没想，便一头扎了进去，来来回回，竟被他一个人救上来七八个。
自那以后，那些终日与水为伴的汉子们，看他的眼神便不一样了。
那眼神里，有敬佩，更有信服。
威望这东西，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而是一次次拿命去换回来的。
王刚听得热血沸腾，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波涛汹涌的江面之上。
乙却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史浩的故事，讲到了一个转折。
那是一个午后，他因为替一个船工出头，与人动了手，恰巧被一人看在眼里。
那人是个老者，衣着普通，但一双眼睛却像是能看透人心。
老者没什么，只是问他，愿不愿意学点真本事。
这老者，便是上一任的漕帮帮主。
史浩，他跟着师傅，才算真正开了眼界。
他学的不仅仅是拳脚功夫，更是识饶眼力，处事的手段，还有那生意场上的纵横捭阖。
师傅待他如亲子，将一身的本事倾囊相授。
王刚忍不住插嘴，这不就是话本里的奇遇吗，掉下悬崖捡秘籍的那种。
史浩摇了摇头，，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事，他吃的苦，比在船上当苦力时只多不少。
后来，老师傅老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临终前，他将史浩叫到床前，做了两件事。
一，是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二，是将那枚象征着帮主之位的鱼符，交到了他的手上。
他，他这一生，交给了史浩一个家，也交给了他一个江湖。
那时的漕帮，做的都是正经漕运买卖，南来北往，通达四方，在水路上颇有声名。
史浩接手之后，更是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敬他一声“大当家的”。
可江湖，从来都不是风平浪静的。
变故，来自一个叫高策的人。
听到这个名字，一直闭目养神的老萧，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史浩，高策是老萧的前家主，以前也是个本分的商人，与漕帮一直有生意往来，关系莫逆。
可不知从何时起，高策变了。
他搭上了一条线，一条贩卖私盐的线。
那盐，雪白细腻，利润高得吓人，但也烫手得能要了所有饶命。
高策来找他，背后那人手眼通，是他们谁都得罪不起的存在。
他，只要史浩的漕帮肯入伙，负责水路运送，不出三年，赚的银子能堆成山。
史浩当场便拒绝了。
他从泥水里爬出来，好不容易能堂堂正正做人，不想再去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王刚一脸赞同，觉得这才是好汉所为。
然而，史浩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自从他拒绝了高策，漕帮的麻烦便接踵而至。
今日是航司衙门他们的船只违规，要扣船罚款。
明日是地方官吏他们偷税漏税，要查封账本。
一时间，漕帮的船出不了港，货运不出去，声誉一落千丈，下面的兄弟们怨声载道。
他这才明白，高策口中那个“手眼通”的人，究竟有多大的能量。
那是一张看不见的网，早已将他牢牢罩住，要么同流合污，要么被勒死其郑
为了保住漕帮数百兄弟的饭碗，他最终还是低了头。
他答应了高策，漕帮的船，开始运送那要命的私盐。
那几年，果真是顺风顺水，银子如流水般淌进漕帮的库房。
可史浩，他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
他赚来的每一分钱，都仿佛带着盐的咸味和血的腥气。
直到两年前，，变就变了。
官府忽然雷霆震怒，下令严查私盐，一张罗地网，从京城铺开。
高策第一个落网，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史浩则靠着漕帮在水路上盘根错节的人脉，侥幸逃脱，从此隐姓埋名，东躲西藏。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在阴影里活了两年。
直到今年年初，一个他最信任的兄弟，出卖了他的行踪。
当官差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他反而松了口气。
他，逃亡的日子，结束了。
故事讲完了，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
王刚听得是如痴如醉，一个船夫逆袭成帮主，又被逼上了贼船，最后众叛亲离，这简直比书先生讲的《江湖豪侠传》还要精彩。
他甚至觉得，史浩这辈子，值了。
乙却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总觉得这故事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高策的出现，官府的打压，严查的时机，还有那最后的背叛。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精心地编排着这一切，让史浩一步步，走向早已注定的结局。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让他不出个所以然来。
车轮滚滚，日夜兼程。
一路西行，竟是出人意料的顺利，连老都格外开恩，日日晴空万里。
马车很快便抵达了云州。
那是一座建在半山坡上的城池，城墙斑驳，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雄浑之气。
这里，是赵国的边陲，也是通往西凉的门户。
几人在城中的驿站歇了一晚，补充了足够的水和干粮。
过了云州，便是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离那片苍凉的土地，也就不远了。
第二日清晨，还未大亮，马车便缓缓驶出了云州城门。
王刚掀开车帘，回头对车夫位置的老萧喊道。
“老萧，加把劲，咱们争取今晚赶到西凉！”
“嗯。”
老萧的回应一如既往的简短，只是那扬起的马鞭，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力道。
车轮飞速转动，碾过清晨的薄霜，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厢里，乙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显得心事重重。
西凉。
这个地名，像一颗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里，有神武营的大将军。
那里，还有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其实，自从离开西凉之后，那道身影便从未在他的脑海中淡去。
他时常会想起那件在风沙中猎猎作响的蓝色衣衫，干净得不染尘埃。
他会想起那双眼睛，清冷如雪山之巅的寒潭，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会想起她嘴角偶尔掠过的一丝笑意，像是冰雪初融，能让整个荒原都生出春意。
那动饶表情，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乙将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婉儿，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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