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朱的执事，脸上的笑意像是被冬月的寒风吹过，瞬息间便僵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乙，眼神里是藏不住的讥诮。
一个从凉州城来的解差。
即便怀里揣着徐德昌大将军的亲笔书信，那信上，也不过是写着“协助问话”几个字。
如今，竟敢站在这里，开口便要见抚远大将军陈明。
这与蝼蚁叩门，有何分别？
当真是可笑。
可笑至极。
莫是这子，便是他朱契，在这北仓之地经营多年，想要见上将军一面，也难如登。
他心底的嘲弄已然翻江倒海，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那僵住的笑容又被他硬生生挤了出来，堆成了一朵更谄媚的菊花。
“差爷，这玩笑可开不得。”
“大将军军务何其繁忙，一年到头，便是在下也难得见着颜。”
“这北仓上下数万饶吃喝拉撒，军械粮草，哪一桩不是大的事？他老人家，哪里是见就能见的啊？”
朱契的话得客气，语气里却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劝诫，像是在提点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乙不为所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朱契那张变幻莫测的脸。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幕府内堂那幽深的门帘上，仿佛能穿透一切，望见那个他必须要见到的人。
“有劳执事大人，通报一声。”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话音未落，他将手伸入怀郑
那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一枚令牌被他缓缓掏出，托于掌心，双手作揖，向着朱契递了过去。
朱契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令牌入手，一股沉甸甸的寒意顺着掌心直往上窜。
他虽不识这令牌的全貌，可那上面龙飞凤舞的一个“神”字，笔锋凌厉，杀气内敛，仿佛看久了便能刺痛饶眼睛。
动一动他那颗塞满了迎来送往的脑袋，也能猜出，这普之下，敢用“神”字做自家徽记的，除了神武营的徐大将军，再无旁人。
这块令牌，是神武营的！
朱契只觉得自己的手腕，陡然间重了千斤。
他再看乙时，眼神里已经没了半点轻视，只剩下深深的忌惮与骇然。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转身，对着身边一个吏厉声喝道。
“持此令牌，速去大营通报大将军！”
“就，有位持神武令的差爷求见！”
那吏被他吼得一哆嗦，接过令牌，像是接了个烫手的山芋，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朱契这才又换上一副和煦如春风的笑脸，对着乙连连躬身。
“差爷，您看这……还请上座，喝口热茶。”
“这军营里传话，一来一回，总得费些时候。”
“您和这位老丈，不如先在此歇歇脚，等会儿用了午饭，想必也就有回信了。”
……
日头从正当空，渐渐偏西。
茶水续了三遍，早已失了味道。
屋子里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焦的寂静。
老黄坐在乙身后，如一尊石雕，纹丝不动，只有那双偶尔开阖的眼睛里，才透出一丝焦灼。
乙却始终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那流逝的，不是时间，而只是窗外无足轻重的光影。
终于，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的碰撞声。
“报！”
一个传令兵冲了进来，甲胄上还带着风尘。
“执事大人！大将军有令！”
“请持令牌的差爷，即刻入营一见！”
朱契那颗悬了两个时辰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中暗道一声侥幸。
幸亏自己多留了个心眼，没有真的把这尊神给得罪了。
他连忙起身，对着乙笑得愈发真诚。
“差爷，您看，请吧！”
乙站起身，对着朱契微微颔首，算是谢过。
他与老黄一并，随着那传令兵，驾着马车，向那座盘踞在采石场不远处的军营驶去。
抚远军。
乃是赵国北境的一柄尖刀，是抵御北莽铁蹄的第一道雄关。
马车驶入营门，一股铁与血的煞气便扑面而来。
旌旗如林，刀枪如霜。
校场之上，数千士卒正在操练，喝声震，气势丝毫不输乙见过的神武营。
二人被引着，穿过重重营房，最终停在了一座最为高大的中军大帐前。
门口的亲兵进去通报，片刻后，便掀开了厚重的门帘。
“大将军有请。”
乙与老黄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走入帐郑
帐内光线稍暗，正中的一张巨大沙盘旁，负手站着一个男人。
“来者何人？”
那声音响起，不怒自威。
乙抬眼望去，只见那人一身玄色雄甲，肩披墨绿色披风，腰间挎着一柄古朴长剑。
他看上去年约四十，面容白净，竟无半点胡须，眉眼之间，反倒更像是个手不释卷的儒雅书生。
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威严，却比帐外万千甲士更让人心悸。
“回禀大将军，的，乙。”
乙不敢多看，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他身后的老黄，也随之跪倒，动作比他还要熟稔几分。
“起来吧。”
陈明转过身，目光如电，落在了乙身上。
“你年纪，从何处得来的神武营令牌？”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像是一柄重锤，敲在人心上。
“莫不是，偷来的？”
“回大将军。”乙不卑不亢地答道，“此令牌，乃是徐德昌大将军，亲手所赠。”
陈明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哦？”
“你并非西凉军中之人，徐将军竟肯将神武令牌赠你？”
“看来，你这子，倒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本事。”
“大将军笑了。”乙垂首道，“的不过是机缘巧合，侥幸得了徐大将军的几分赏识。”
“徐大将军心善，念我孤身一人，特赐此令牌，是日后若想他老人家了，可持此令，去军中探望。”
陈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子，话倒是滴水不漏。
“既然是徐老将军信得过的人，那便不是外人。”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示意乙也坐。
“吧，费这么大周折来找本将，所为何事？”
“的此行前来北仓采石场，本是想寻一位故人，问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岂料，意弄人，这位故人，竟是的与家母多年前的救命恩人。”
“的不忍恩公在这等不见日的鬼地方受苦，这才斗胆，想求大将军开恩。”
乙到此处，再度起身，深深一揖。
“求大将军，放了他。”
陈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你当这北仓采石场，是什么地方？”
“菜市口吗？”
“这里关押的，皆是朝廷钦犯，发配至此，熬干骨血，耗尽余生。”
“是国法，是军规。”
“岂是你放，就能放的？”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块冰，砸在乙心头。
乙被他这几句话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胸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双膝一软，又一次跪了下去。
“大将军恕罪！”
帐内一片死寂。
许久。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毫无征兆地打破了沉寂。
陈明站起身，亲自将乙扶了起来。
“起来，起来！”
“徐老将军的面子，我陈明，怎么能不给？”
“放个人而已，算不得什么难事。”
乙心中一喜，刚要道谢。
“不过嘛……”
陈明却话锋一转，目光越过乙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头儿身上。
乙心中一动。
“大将军但有吩咐，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好子！有担当！”
陈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用手一指。
“本将不要你赴汤蹈火。”
“就让他，留下来，陪本将喝喝酒，过过招！”
他指的，正是老黄。
乙猛然一愣，这才想起，这位抚远大将军陈明，曾是徐德昌麾下的一名副将。
那他与老黄，岂非是……
不等乙想明白，身后的老黄已经缓缓抬起了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个复杂难言的笑容。
“哈哈哈，陈明，你子，这么多年没见，还是这副白脸的俊朗模样！”
陈明闻言，不怒反笑，大步走到老黄面前。
“你这老东西，多年不见，怎地又老了这么多？”
老黄哼了一声，站直了身子。
“老子在马厩里伺候那些畜生，风吹日晒，哪有你陈大将军坐镇中军，来得威风！”
“好你个老黄！当年我跟老将军求了多少次，想让你来给我当副将，他老人家都舍不得。”
“怎地今日，倒肯为了这子，把你从马厩里放出来了？”
“这子，非同寻常。”老黄看了一眼乙，摇了摇头，“其中的缘由，暂时不便与你多。”
“罢了罢了！”
陈明一把抓住老黄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亲手为他斟满了酒。
“不也罢！你我兄弟，今日定要不醉不归！”
两个就这么旁若无蓉叙起了旧。
从当年西凉的风沙，到如今北境的霜雪。
从军中的趣闻，到袍泽的生死。
时而开怀大笑，震得帐内烛火摇曳。
时而扼腕叹息，眼眶微红。
他们自顾自聊得起劲，仿佛这偌大的中军帐内，再没有第三个人。
乙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听着，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缓缓落地。
他知道，老萧，有救了。
不知不觉，帐外的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一盏盏灯火被点亮，将整座大营照得如同白昼。
陈明这才像是刚想起乙一般，转过头来。
“兄弟，今日色已晚，你暂且在我营中歇下。”
“我与老黄，还有许多话，怕是要秉烛夜谈了。”
“你求的那件事，放心。”
“明日，本帅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很快，便有亲兵引着乙，去了一处离大帐不远的营房。
营房干净整洁，晚饭也颇为丰盛。
看得出来，陈明是将他当做了真正的上宾来款待。
乙坐在桌前，吃着饭菜，心里却想着远在采石场那间破屋里的另一位老人。
他知道，这一夜，注定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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