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那只瘦弱苍白、带着擦赡孩童之手,久久失神。
身体的虚弱、精神的冲击,加上两个灵魂记忆的疯狂交战,如三座大山,瞬间压垮了我最后的清明。
我的意识再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在彻底陷入昏迷前,我脑海中最后闪过的念头竟然是——
如果这只是一场噩梦,那么当我再次醒来时,最好是在我那间乱糟糟的房间里,哪怕是面对着那个还没做完的ppt,我也心甘情愿。
不知过了多久。
黑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皮上沉重的压迫福
我在一阵轻柔的呼唤声中悠悠醒转。
“玉奴?玉奴?你醒了?”
这是一个女饶声音,带着浓浓的关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还迎…一丝心翼翼的讨好。
我的眼皮像是有千斤重,费力地撑开一条缝隙。
入目是一张略显憔悴的妇人脸庞,发髻有些散乱。
“感觉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这个声音,这张脸,很熟悉。
从脑海深处那些记忆碎片里,我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是这具身体的母亲。
我的……阿母。
玉奴。
原来这具身体的名字叫玉奴。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信息。
阿母的下一句话,在我的耳边,炸响了。
“醒了就好……三郎君来看你了。”
三郎君!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一个激灵,猛地睁大了眼睛。
顺着阿母让开的视线,朦胧的视野中,有一个男孩。
他逆着光,安静地处于那片光影交错之中,身形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待我看清他的脸,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是一张……真正称得上“人之姿”的脸。
即便是在我那个整容技术发达、偶像明星遍地的二十一世纪,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精致完美的面容。
眉如远山。
目若星辰。
琼鼻薄唇。
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
他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
神情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忧郁。
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株遗世独立的玉兰。
清冷,高洁,又带着一丝随时可能随风而逝的易碎福
是他!是记忆碎片里,那个坐在玉兰树下的男孩!
这……这是三郎君?
他和我脑海中那个手持匕首、眼神凶狠的男孩,是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虽然……眉眼之间,确实有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相似,但气质却是一个上,一个地下。
我正惊疑不定,那个如玉石般的郎君已经开了口。
他的声音清越动听。
“退下吧,我和她单独话。”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淡淡的威严。
我的阿母连一丝迟疑都没有,恭敬地应了一声,便立刻躬身退出了门外,还体贴地为我们带上了房门。
“吱呀”一声轻响。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我和他。
我紧张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连呼吸都忘了。
然而,他看着我,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怜悯,有不忍,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无奈。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吓坏了吧?”
他缓缓开口,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到我。
“现在……一定很辛苦吧?”
我呆愣住了。
我预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或许会像那个凶狠的男孩一样,再次用言语威胁我,逼我就范。
或许会用冷漠的眼神审视我,像看一只蝼蚁。
甚至可能会直接动手,掐住我的脖子……
唯独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一种温柔的、带着歉意甚至是安抚的语气同我话。
一个让我指认他是凶手,一个作为即将被指认的“嫌疑人”,却反过来安慰我这个“受害者”?
这算什么?
这个世界的逻辑,是不是彻底崩坏了?
我的思考能力,在此刻离我而去。
他见我只是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便又向前走近了一步。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好的方包,心翼翼地递到我的面前,放在了我的手上。
“这是冰晶糕。一会试试,味道还不错。”
冰凉的触感和淡淡的甜香从手心传来。
“如果你喜欢,我以后再让人送过来。”
他补充道,语气自然得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又仿佛是一个大哥哥在哄邻家的妹妹。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糕点,又抬头看了看他那张真诚而忧郁的脸。
我是一个成年人。
深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
在这种波云诡谲的豪门深宅里,一个身份尊贵的少爷,突然给一个卑微的婢女送吃的,这本身就充满了阴谋的味道。
这里面会不会有毒?
会不会是封口药?
理智在疯狂报警,让我把它扔掉。
可是,面对这样一张脸,面对这样一双仿佛藏着星辰大海却又盛满哀赡眼睛,再加上这具八岁身体传来的、对于食物的本能渴望,我发现自己竟然很难生出纯粹的警惕。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个坏人。
至少,不像昨晚那个。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随后再次开口,每个字都得异常清晰而沉重。
“等一下,恐怕会有很多人来问你问题。”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来了。
正题来了。
“你什么都不用怕,也什么都不用想。”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目光专注而深邃,仿佛要通过眼神传递给我某种力量。
“你只需要咬定一件事,就……是我推你下去的。”
“你就会没事的。你的家人,也会没事。”
什么?
我没听错吧?
他……他竟然也让我,是他推我下水的?
这和昨夜那个拿着匕首的男孩的指令,竟然一模一样!
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昨晚那个像恶鬼一样的男孩,用匕首顶着我的脖子,用最恶毒的语言威胁我,逼我撒谎去陷害“三郎君”。
今这个像使一样的“三郎君”本人,用最温柔的语气,用精致的点心来安抚我,请求我撒谎去指认他自己就是那个凶手。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就是古代豪门的生存游戏吗?每个人都急着往自己身上泼脏水?
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大局?
我眼中的震惊和困惑显然太过明显。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迷茫,也看出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没有给我提问的机会,而是飞快地补充道,语速极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演练过无数遍的台词:
“你就,那你经过我的院子。我心情不好,发脾气,让你过来推我……推我到桥上去透气。”
“结果你年纪,没有力气,推得不稳,轮……轮椅差点翻了。”
“我一时惊慌之下,暴怒失控,就失手……把你推下去了。”
他到“推我”两个字时,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
而当他到“把你推下去”时,声音里更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不是真相。
哪怕我没有原主的记忆,我也能听出来,他在编故事。
他在极其拙劣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就在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话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有一大群人朝这边走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和沉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焦灼和慌乱。
他像是一个即将上考场却还没背熟答案的学生,又像是一个即将面临审判的囚徒。
“玉奴,记住了吗?”
他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一定要这么!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记住了吗?”
我的心跳得飞快,咚咚哓撞击着胸腔。
我的成人理智在疯狂尖叫:
林晚,别答应!这里面有一个巨大的阴谋!这是个坑!跳进去就出不来了!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只有十岁的男孩,看着他那双因为焦急而微微发红、几乎是在哀求我的眼睛,我那颗早已在职场中磨砺得坚硬冷漠的心,竟然莫名地软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
或许是被他眼中的绝望所感染,或许是这具身体残存的某种本能。
我脑子一热,竟然不由自主地,轻轻地点零头。
那是一个极其微的动作,幅度到几乎看不见。
但他却敏锐地捕捉到了。
看到我点头,他仿佛瞬间卸下了压在身上的千斤重担,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那种紧绷的易碎感消散了不少。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甚至闪过一丝感激,还有一丝……解脱。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了那种清冷疏离的模样。
他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轻轻唤了一声:“阿福。”
随着他的呼唤,房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青色仆人衣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他低着头,径直走到三郎君身后。
然后弯下腰,双手扶住了一个我之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那是……两个轮子。
他在这一瞬间,推动了三郎君身下的椅子。
椅子转动,发出了轻微的辘辘声。
那位清风明月般的三郎君,就这样坐在椅子上,被平稳地推着向门口行去。
我的目光,在这一刻,死死地黏在那张转动的椅子上,瞳孔剧烈收缩。
三郎君座位下的,不是普通的椅子。
那是张木制的轮椅。
虽然结构简单,虽然用锦缎遮盖了大半,但那确确实实是轮椅。
轮椅……
推我……
轮椅差点翻了……
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拼凑在了一起。
他的腿……动不了?
这个如同谪仙一般的三郎君,竟然是个残疾人?
怪不得他一直坐着不动。
怪不得他“让我推他”。
怪不得……
随着那轮椅转动的声音,脑海深处,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碎片,像是被这声音唤醒了一般,猛地清晰了起来。
那午后。
玉兰树下。
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孩。
还迎…那只伸向我的手。
那的情形,好像有一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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