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半,外门弟子聚居的院沉入墨色的眠潮。雨脚稀疏,却仍不肯停歇,敲在残瓦上,发出细碎的声,像无数细的手指催促着未眠人。
鹿云兮从榻上坐起,额前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颊边。屋内没有点灯,唯有雨隙偶尔漏下的光,在窗棂间游走。她按住心口——那里正擂鼓似地跃动,仿佛仍滞留在方才的梦里。
沈星河赠的那盒静心檀,在矮几上积了一层薄灰。残烬早已失去温度,淡到近乎不可嗅的檀香,却固执地萦绕在鼻翼,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牵着她重新跌进梦魇。
可今夜,梦里没有寒潭,也没有冰凉的湖水。
——只有雪,与火。
梦中景象像被水洇开的朱砂,色彩浓郁得近乎艳烈。
寝殿穹顶高悬,夜明珠被鲛绡罩住,光线软得像初雪。她立在宽大书案前,案上铺一张雪浪纸,纸角被鎏金兽镇压住。身后有人俯身,掌心覆在她执笔的手背,温度透过肌肤一路烧到耳后。
腕要稳,心才能定。
那嗓音低而克制,像雪粒滚过玉阶,带着霜意,却偏又烫人。她忍不住偏头,只看清一个锋利而干净的侧影——眉骨棱朗,薄唇微抿,是谢颀。
男人素白的广袖垂落,袖沿云纹冷然,却因贴近而与她衣袂交叠,黑白相映,像一幅刻意留白的水墨。她呼吸发紧,笔锋随他指引,在纸面游走,墨迹蜿蜒,却迟迟未成字形。
灯火忽然晃了一下。
纸上现出一个字——横折勾凌厉,末笔却收得轻悄,像雪里藏刀。她心口莫名涌上一股酸涩:原来他教的是,不是。
这一分神,笔尖戳破纸背,墨汁晕开,漆黑一团。她想伸手去擦,却扑了个空——梦境碎成流光,她猛地坐起,胸口起伏,额头全是细汗。
窗外雨声潺潺,夜色如墨。她低首,发现怀里竟多了一物——一张字帖。素白冷纹纸,墨香尚湿,纸上赫然是梦里那个字,一笔一划,与梦中分毫不差。
她分不清是何时带回,更分不清是谁所留,指尖触到冰凉纸面,心跳失速。
叩、叩、叩——
门扉被轻叩三声,短而急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克制焦躁。
鹿云兮披衣下榻,鞋也未穿好,便去开门。夜雨携风扑入,云澈立在廊下,一身青衣被雨水浇成深色,墨发贴在颈侧,衬得肤色苍白,唇色却嫣红得过分。
他怀里护着一只食盒,盒角雕着一枝粗糙的桂花,是膳坊最廉价的那种木漆。见她开门,少年眼尾弯出一点亮,却在瞥见她手中字帖的瞬间,笑意凝住。
......师姐梦里,也在用功?嗓音轻哑,带着雨气。
鹿云兮被问得心口一缩,下意识将字帖往袖里藏,偶然得的字帖,想学着临摹。
云澈垂眸,睫毛上悬着极细的水珠,颤了颤,坠在脚边,碎成一圈暗色。他抬手,把食盒递到她面前,声音低下来:半夜饿了罢?我路过膳坊,顺手煮了桂花酒酿圆子,趁热。
鹿云兮道谢接过,指尖碰到他的,冰凉。她侧身让路,进来吧,外头冷。
少年却立在门槛外不动,只伸手,字帖给我看看。
语气仍带着少年饶温软,却添了不容拒绝的执拗。鹿云兮微怔,还是把字帖递过去。云澈摊开纸张,指尖在字上停留,指腹沾了未干墨痕,黑得刺目。
半晌,他轻笑一声,声音却哑:原来是他写的。
鹿云兮想解释,却见少年把字帖折也不折,径直塞进自己袖中,转身踏进雨幕。
云澈!她急唤,回应她的只有积水被踩碎的声响,和渐远的青影。
夜雨忽然急了,敲瓦如鼓。鹿云兮倚门而立,看少年背影被雨幕吞没,心口像被细线勒住,不出是愧疚还是疼。
她低头,指尖沾到袖口的墨迹——那是方才字帖上的残墨,冷而浅,却像在一颗本就动荡的心湖投下一粒黑子,涟漪四散。
她忽然无比想念那双因生气而发亮的狐狸眼。于是回身,从斗橱里摸出一只瓷瓶——新炼的回春散,专治外伤。雨后的后山温泉,总该有人需要上药。
色未亮,她已提灯出门。雨歇云低,山径湿滑,灯焰在风里摇晃,投下细碎的金斑。她一路往后山荒废的温泉去——那里泉眼温热,水汽氤氲,是少年常去冲洗伤口的地方。
远处,有白雾自林间升起,像谁不经意呵出的一口热气,在冷空中凝住。
鹿云兮加快脚步,心里反复演练:先把药递给他,再解释字帖并非他所想,再......再什么?她也不知道,只觉胸口那团火必须找个出口。
泉眼渐近,水声潺潺。雾里,一道青影背对她坐在石上,衣衫褪至腰际,露出少年略显单薄却线条利利的肩背。墨发沾了水汽,贴在颈侧,肌肤被温泉蒸出淡粉。
她脚下一滑,枯枝脆响。
少年回头,眼眸在水汽里被浸得湿漉漉,眼尾一点红,不知是热还是别的。他看见她,明显怔住,下一瞬又弯出一点笑,声音低哑:
师姐,你来看我了?
鹿云兮喉头一紧,心跳得比雨声还乱。她抬手,把瓷瓶递过去,声音轻却坚定:
先上药,再听我解释,可好?
少年垂眸,目光落在她指尖,那一点墨迹仍在。他没有接药,只伸手,把她的手指拢进掌心,用拇指轻轻摩挲,像要擦去那抹不属于她的黑。
好啊。他笑,眼里却闪着细碎的光,不过,要听完解释,再决定要不要还他那张字帖。
泉眼水汽升腾,将两人身影裹得朦胧。远处,雪剑峰顶,一道白影独立,指间捏着未出鞘的剑,指节微微用力——谢颀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目光穿过重重雨雾,落在温泉畔交叠的双手上。
夜风掠过,吹散一点水汽,也吹乱谁的心弦。
鹿云兮垂眸,看少年为她拭墨,指尖微颤;
云澈抬眼,看雾气外那道白影,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挑衅;
谢颀转身,雪色衣摆扫过青石,悄无声息,却像一把未出鞘的剑,已决定出鞘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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