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庄的春总裹着一股子湿腥气。
1984年的清明前,南三河的水漫过了圩埂,把庄台脚下的烂泥泡得发涨,像一锅熬过头的米糊,脚踩进去能陷到腿肚,拔出来时能听见“咕叽”一声,带着盐碱地特有的咸涩味——
那味道钻鼻子,又咸又腥,像腌透聊老咸鱼,是姬庄人一辈子都躲不开的气味。
庄台是老辈人用铁锹一锨锨堆起来的。
为了躲水,家家户户都往高里垫,垫得庄台比地面高出近两米,活像一座座土坟。
庄台上的路倒干爽,能走人,能晒粮,甚至能穿绣花鞋;可庄台外头,尤其南北两个桥口,常年淤着黑泥,阴雨更甚。
梅雨季,庄外大路上的泥都晒出了裂子,像老树皮的纹路,桥口的泥却还齐着腿肚子,有人想出去赶集,得赤着脚,拎着鞋子,先走出庄子的桥口,否则就没法子迈出家门。
从外面进庄子亦是如此。一般外边人想进庄子,得先备一双雨鞋。
否则,除非你能先让一个牲口驮着你跨过桥口那段泥泞齐腿的烂泥。
姬忠楜家的草房就在庄台中间,是庄子里最老的几间。
墙是“干打垒”的黄土夯的,经了几十年雨水泡,墙根已经软得像发面,用手指一抠就能掉块土。
屋顶盖着麦秸,每年都得补,补得像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袄,可到了梅雨季,该漏还是漏。
“外面大下,屋里下;外面不下,屋里滴答”,这是昊文兰跟人念叨了半辈子的话。
1983年那场暴雨,东墙“轰隆”一声塌了半截,黄土混着碎草堆在地上,像刚挖开的坟。
那晚一家人没地方去,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厨房里,锅碗瓢盆都用来接雨,叮叮当当响了一夜,昊文兰的风湿膝盖在潮湿地里拧着疼,疼得直哼哼。
姬忠楜这辈子硬气,从不叫疼。
可那年修东墙,他踩着梯子往房顶上递麦秸,梯子突然打滑,他从两米多高的地方摔下来,“咔嚓”一声,左腿膝盖磕在石头上,当时就不能动了。
昊文兰抱着他的腿哭,他咬着牙骂:“哭啥?老子还没死!”
后来养了三个月,腿是能走了,可阴雨就像有无数根针在骨头缝里扎,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扛着稻捆走三里地。
姬永海记得最清的,是1982年那个夏夜。
也是暴雨,屋顶的麦秸被冲开个窟窿,雨水像瓢泼似的往下灌,眼看就要浇透父母的床铺。
他披件蓑衣爬上去堵,黑灯瞎火的,脚下一滑,从房顶上滚了下来,后背磕在院角的树根上,当时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板车上,爹正拉车,娘在旁边举着灯,灯光晃得人眼晕,娘的眼泪掉在他脸上,又热又咸。
后来医生,再偏一点就伤了脊椎,怕是要成瘸子。
那时姬永海刚去政府机关上班,还没当上副乡长,他穿的中山装口袋里还揣着乡政府的文件,他摸着后背的淤青想:
要是真瘸了,咋给爹娘盖新房?
盖新房的念头,像庄台下的野草,早就在三兄弟心里扎了根。
每年修房,都要跟邻居搬嘴吵架——屋檐往邻居家士墙滴水,麦秸堆占了人们半尺地……
吵到最后互不相让,甚至要动家伙。
昊文兰拉着这个劝那个,嗓子都喊哑了。
有次吵完,昊文兰蹲在灶台前,看着锅里用塑料布接的雨水(水里面还漂着麦秸渣),突然就哭了:
“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1984年清明,祭祖的香刚点上,变故就来了。
那上午,阴得像块浸了水的黑布。
姬家三兄弟都回了家,姬永海带着两包槽子糕,姬永洲拎着瓶洋河大曲,姬永洪扛着捆新割的艾草。
供桌摆在堂屋正中,上面摆着祖宗牌位,昊文兰正往香炉里插香,突然听见头顶“嘎吱”一声响——那声音又尖又涩,像老树被劈断时的哀鸣。
“快躲开!”姬忠楜喊了一声,猛地把昊文兰往旁边一推。
话音刚落,堂屋正中的大梁“咔嚓”断了。
那是根老松木,用了快四十年,此刻像条被打断的脊梁,带着上面的麦秸和泥土砸下来,供桌被砸得稀烂,牌位摔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
没人受伤,可谁都没话。
昊文兰看着断成两截的大梁,嘴唇哆嗦着,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上的香灰里。
姬忠楜,蹲下去捡牌位,手指抖得厉害,捡了三次才把牌位捏稳。
姬永海的后背又开始疼了,是那年摔的旧伤在跳。
他盯着那根断梁,麦秸从梁上垂下来,像老饶白胡子,他突然开口:
“盖房吧。”
“盖房?”姬永洲刚要去扶爹,听见这话猛地回头。
他是老二,刚从两淮财校毕业,在本县柘塘林牧厂任会计。
性子最急,“大哥,你真的?”
“真的。”
姬永海看着两个弟弟。
“盖砖瓦房,五间正房,两间厨房,让爹娘住得踏实。”
姬永洪是老三,年纪轻,眼睛亮:
“我支持大哥的想法,可我刚上班,一个普通教师,什么时候才能赚足盖房的钱呐!”
“钱不够,由我砸锅卖铁去凑!你们刚走出校门那有什么好办法,但要我们三兄弟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办法总会有的。”
姬永海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否则,等我们赚足了盖房钱再来建房子,父母的罪就受足了。
我们这些做儿子的怎能忍心让父母再遭眼下这种为遮风避雨发愁的日子。
姬忠楜听了大儿子的谈论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
他摆摆手,把牌位放在墙角:
“别折腾了,我跟你娘多少年都捱过来了,让我们继续往前熬吧,眼下到那里弄盖房的钱呐……”
“爹!”姬永海打断他,“去年东墙塌了,您险些出大事;今年大梁断了,下次呢?”
他指着屋顶的窟窿,雨水已经开始往里渗,滴在地上的断梁上。
“您跟娘再住这房里,我们三个能睡得踏实?”
昊文兰抹了把脸:“永海,盖瓦房要多少钱?听得八、九千、万把块呢?……”
“除自备材料,还要筹五、六千吧。”
姬永海早就盘算好了,他在乡里分管基建,这些账算的一清二楚。
“钢材、水泥、砖瓦、木材、椽子、旺蓆等等一样都不能少。”
约六千元,在1984年的苏北农村,是个能把人吓瘫的数。
姬永海才当上副乡长,月薪七十六块;姬永洲刚走上工作岗位,月薪四十三;姬永洪工作还在实习期。三兄弟不吃不喝,也得攒四、五年。
“你们都不要烦了,大家只要有这个信心,先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艰苦奋斗熬几年,总能克服眼前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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