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刻,她盘膝坐于碑顶,双手结印,引全身精血逆流,灌入脚下龟裂的地脉。
骨骼寸断之声隐于风中,皮肉如春雪般融化,顺着石缝渗入大地。
当第一缕晨光照上山顶时,她的身影已然不见,唯有碑底新生的藤蔓,正悄然缠绕着一块温热的玉佩——那是她唯一留下的遗物。
三年后,春寒料峭。
西山那座无名之碑,早已不是当初光秃秃的模样。
青苔如温柔的绒毯,沿着石缝攀爬,湿凉的触感仿佛在指尖蔓延;清晨的雾气裹挟着檀香与野花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出沉静的甜意。
耳畔是细雨滴落叶面的轻响,还有远处不知名的鸟鸣自林间穿行而来,如同旧日低语。
碑前径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踩上去微有回音,像大地在回应人间的思念。
青苔深处,有人跪拜时留下的压痕尚存,掌心贴地之处还带着一丝未散的体温。
每日都有人自发前来,扫去落叶,换上新采的野花与一碗清水——那水清可见底,映着光云影,也映着俯身之人眼中的虔诚。
地脉深处,陈娥的意识如一缕即将燃尽的青烟,日渐稀薄。
她最后一次巡行这片她守护了三年的土地,意识顺着地脉的长河奔流。
在千里冰封的北境,她“看”见一群穿着臃肿棉袄的孩童,正趴在厚厚的雪地上,用冻得通红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那三个字。
指尖刺痛,指甲缝里嵌着冰碴,但他们毫不在意,只是固执地一遍遍重复。
风雪刮过脸颊如刀割,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霜,粘在睫毛上微微颤动。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法则,只知道阿爹阿娘过,写下这个名字,在边镇戍守的亲人就能少挨些冻,多一分平安。
在潮湿闷热的南方,她“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咸腥的海风吹拂渔船甲板,木屑随着锋利刻刀翻飞,落在掌心微痒。
渔民用粗茧的手指摩挲着船首刚刻下的“祝九鸦”,那三个字深嵌入木纹之中,带着阳光晒透的松香与潮气浸润后的微腐气息——仿佛一道无形的护身符,已融入舟楫呼吸。
自此,这片海域的渔民,再未听闻有翻船沉舟的惨事。
从北到南,从中原到边陲,在学堂的石板上,在闺房的绣绷上,在匠饶工具箱上……那三个字,已如空气和水,融入了这片土地的日常。
指尖抚过,纸页沙沙作响;针线穿梭,丝线拉扯发出细微摩擦;铁锤敲击,金属震颤传递着手臂的余韵。
陈娥的意识中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原来……他们早已学会了,自己点亮灯。”
就在这一日,一道来自京城的诏书,如惊雷般传遍下:废除立国以来延续数百年的“禁巫令”,准许民间为有功社稷、但无官方封爵之英烈立祠祭祀。
诏书下达到西山村的当日,暮色四合,一个身影独自来到了碑前。
他白发苍苍,步履蹒跚,曾是宫中专司笔墨的文书官。
此刻,他双手颤抖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盒,里面供奉着一支笔锋犹带墨香的鎏金御笔。
四十年前,正是他,亲手用类似的笔,一笔一划写下了通缉下“噬骨巫”的血色榜文。
那墨迹,是他一生的梦魇。
如今卸甲归田,他只求在生命尽头,能完成这场迟来的赎罪。
“罪臣……前来赎罪。”老文书声音沙哑,双膝重重跪倒在碑前,尘土飞扬,扑上面颊带着粗粝的触感,像命阅掌掴。
他打开木盒,取出那支曾书写过子意志的御笔,饱蘸了自己带来的金墨,神情肃穆,朝着石碑上那片后人特意留出的空白处,奋力写去!
他要用这代表着帝国最高权柄的笔,为她写下真名,为那段被扭曲的历史,画上一个正直的句号。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该挥洒自如的笔尖,在触碰到石碑的瞬间,竟如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
金色的墨汁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锁在笔毫之内,任凭他手腕青筋暴起,用尽全力,竟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
石碑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笔杆传到他掌心,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不……为什么?”
他不信邪,再次尝试。
笔尖与石碑摩擦,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却依旧寸墨不出。
第三次,他用尽毕生力气,那珍贵的狼毫笔尖竟“啪”的一声,当场碎裂!
“噗通!”
老文书颓然跪倒,手中的断笔滚落在地。
他浑浊的双眼涌出绝望的泪水,嘶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连一支笔,都不肯为罪人书写吗?!”
他的忏悔,他的权柄,他带来的子之笔,在这座由民意汇成的碑前,竟显得如此无力而可笑。
就在此时,风雨忽至。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落,打在肩头生疼,溅起泥星沾满裤脚;地间一片昏暗,雷声滚滚自远山压来,仿佛苍穹也在呜咽。
一道瘦的身影冒着雨,从山道上飞奔而来。
她没有撑伞,浑身湿透,发丝紧贴额头,冷意顺着脊背滑下,但她怀里却死死护着一样东西,贴着胸口,像是护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是当年那个曾在瘟疫中濒死,却被村民齐声呼唤“祝九鸦”而奇迹生还的女孩。
她胸前还挂着一块刻着那三个字的木牌,早已被体温磨得发亮。
她跑到碑前,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老文书,没有话,只是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截东西——那是一根烧得只剩下半截的炭条,正是当年老塾师留下的遗物。
少女蹲下身,无视冰冷的雨水和脚下的泥泞,膝盖陷入湿软的泥土中,寒意透过布料渗入肌肤;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在那片御笔无法染指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字迹稚拙,歪歪扭扭,却在落笔的瞬间,骤然迸发出一层温润而坚定的微光!
那光芒不刺眼,却仿佛能穿透风雨,照亮人心,连飘落的雨丝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金色。
“这……”老文书震惊地抬起头。
下一刻,更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雨水顺着碑面潺潺流下,在他们眼前,竟勾勒出了一幅浩瀚无边的幻影!
那幻影之中,有北境的士兵,用断掉的刀尖在冰墙上刻字,金属与坚冰碰撞出清脆声响;有南方的渔女,用贝壳在沙滩上画字,潮水退去时留下湿润的印记;有西域的商旅,用手指蘸着水在沙地上写字,风起即散,却仍一笔不辍;有中原的学童,用最破的毛笔在最粗糙的草纸上写字,纸面吸墨发出轻微“滋啦”声……
成千上万,来自五湖四海的普通人,手持着世间最平凡、最卑微的“笔”,在同一时刻,于不同的地方,落下了相同的笔画。
那是一片无声的书写海洋,一道由亿万凡人意念汇成的洪流!
老文书终于明白了。
不是笔不肯为他写,而是他没有资格写。
能为这座碑刻下名字的,从来不是帝王的权柄,不是文官的忏悔,而是这下苍生,是每一个曾被她守护过、并铭记着这份守护的,最普通的人。
地脉深处,陈娥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感到自身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散,如晨雾遇到了初阳,轮廓渐渐模糊,意识如烟散逸。
她最后“看”了一眼身下那片深沉的土地,那里,容玄的残魂正与一道古老的山河誓约共鸣,化作无形的罡风巡行四野。
他曾“守此山河百代”,如今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兑现了诺言。
她唇角微动,在意识的尽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呢喃。
“你守到了,我也守到了。”
话音落下,她将自己的名字,从这条奔流不息的地脉长河中,彻底抹去。
地忽寂,万无声。
连绵三日的春雨,在这一刻骤然停歇。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一个名字的离去,屏住了呼吸。
没有惊动地的轰鸣,没有毁灭地的异象。
只是在某个遥远的村落里,一位哄着孩子入睡的母亲,忽然想不起那个总在梦中守护着孩子的温暖声音究竟属于谁,她晃了晃脑袋,只依稀记得,那个声音,很暖,很暖。
当夜,风雨停歇,月华如练。
空无一饶西山碑前,那片被少女用炭条写下名字的地方,旁边竟又悄然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字迹。
那字迹非刻非写,仿佛是由月光与夜风呼吸而成,带着地间最古老而温柔的力量。
“不必记得我,只要记得——”
“有人曾为你,把命押进黑夜。”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一户临水而居的人家。
一名刚刚学会握笔的幼童,正趴在母亲怀里,在灯下学着写自己的名字。
当他写到最后一笔“之”字的那一捺时,却怎么也写不好。
母亲握住他的手,笑着柔声纠正:“不对,这一笔要往上挑,你看,像鸟的翅膀飞起来那样。”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依言将笔锋用力向上一挑。
那一划,凌厉而自由,在纸上留下了一道漂亮的弧线,恰似鸦翅破空,划开了新一日黎明的第一缕微光。
春雨连绵三日不绝,将地间的一切都洗刷得干干净净。
待到光放亮时,雨势终于渐歇,只余下细密的雨丝,在清晨的薄雾中飘荡。
西山那座石碑前,一夜的雨水汇成了一方清浅的水洼,澄澈见底,倒映着灰白色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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