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以西三百里，地间只剩一种颜色——黄。无垠的沙丘如凝固的怒涛，在灼目的骄阳下连绵起伏，蒸腾的热浪扭曲着地平线。六匹战马拖着长长的影子，在沙海中艰难跋涉，马蹄每一次陷落都带起滚烫的沙尘。肖华一马当先，明光铠的甲片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头盔下的目光鹰隼般扫视着死寂的沙海。身后五骑呈楔形阵列拱卫着一辆青帷马车，车轮在流沙中碾出深痕，又迅速被风抹平。
“将军，后方有情况！”一名暗卫突然勒马，指向东南方际。极目处，一溜模糊的黑点正贴着沙丘蠕动，如同爬行在金黄锦缎上的蚁群。
肖华抬手止住队伍，接过江宅递来的黄铜单筒“千里眼”。镜筒内景象瞬间拉近——那是一支庞大的驼队，数十头双峰骆驼驮着高耸的货垛，在沙脊上拖出蜿蜒的剪影。驼铃的微响似乎穿透灼热的空气，隐约传来。
“康国萨保的商队。”肖华放下镜筒，眉心拧成川字，“自玉门关出来，已跟了我们三日。”
江宅策马靠近，压低声线：“按脚程，他们本该走水源更丰沛的伊州道。绕行这黑戈壁…”他刀鞘轻敲马鞍，“除非有比避开水税更重要的事。”
马车帘猛地掀开，李太白探出半个身子。连日的曝晒与颠簸让他更显枯槁，唯有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灼灼发亮。他灌了口酒，突然指向驼队方向放声大笑：“哈哈哈…跟得好！跟得妙！秃鹫逐腐肉，鬣狗随狮群！这大漠…要开宴席了！”笑声癫狂，惊得拉车的驽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在沙地上刨出浅坑。
肖华冷眼扫过其余四名暗卫。这些玄宗教坊精心淬炼的利刃，此刻眼中只有冰封的漠然。其中一人抱拳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裴司马，陛下旨意是护送李翰林至安西都护府。节外生枝，恐负圣恩。” “圣恩”二字咬得极重，在热风里淬着无形的锋芒。
“无妨！”肖华嘴角掠过一丝冷峭，目光锐利如刀，“你们几个留下来保护李翰林，我和江都尉前去看看。”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夹马腹，与江宅如离弦之箭般射向那片在热浪中扭曲的黑点。
四名暗卫僵立原地，为首者按在链子镖上的指节捏得发白——陛下密令是“李太白和裴云若离队百丈，格杀勿论”！
“跟！” 牙缝里迸出淬毒的低吼。铁蹄溅起沙浪，四人如附骨之疽般咬向肖华。
驼铃声终于穿透热浪，清晰可闻。庞大的商队如同一道移动的城墙，缓缓碾过沙丘。阿使那萨保端坐在一匹雪白骆驼的华盖鞍座上，粟特锦袍缀满金线，在烈日下流淌着刺目的光。他远远望见肖华一行，脸上立刻堆起商人特有的热络笑意，策驼迎上。
“长生庇佑！竟在簇得遇裴将军！”萨保抚胸行礼，目光扫过青帷马车时微微一滞，“将军此行可是往敦煌？鄙队正欲往彼处交割一批长安新得的文房雅物。”他挥手示意，几名胡商立刻抬过一口樟木箱。箱盖开启，里面是码放齐整的澄心堂纸、李廷珪墨、青麟髓砚，墨香与檀木气息混合着干燥的沙尘扑面而来。
杰克一身风尘仆仆的灰布胡装，背着巨大的画板箱挤上前来，深棕色的眼瞳里藏着警惕，朝肖华与江宅微微颔首。他身后跟着个摇摇晃晃的酒鬼，破旧青衫，长发散乱，怀中紧抱个硕大的酒葫芦，赫然是李白年轻时的模样！只是眼神迷离涣散，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一具灌满酒精的躯壳。
“好墨！好纸！”酒鬼李白忽然从杰克身后探出头，一把抓起块李廷珪墨，凑到鼻端深深吸气，浑浊的眼珠泛起奇异的光，“澄心堂纸…滑如春冰密如茧，当年在翰林院…嗝…用它誊抄《清平调》三章，贵妃娘娘的脂粉香…仿佛还在纸上…”他痴痴笑着，手指摩挲纸张，如同抚摸情人肌肤。
萨保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随即笑容更盛：“仙师好眼力！这批货到了于阗，至少翻这个数！”他五指张开晃了晃，“尤其这些诗稿，”他指向另一口箱子，“王摩诘的辋川闲咏，岑嘉州的边塞雄篇…西域诸国王公，最爱这大唐文脉的风雅！”
“哦？不知东家走的哪条道？”江宅忽然开口，目光如针，刺向萨保，“阳关道平顺，伊州道水草丰美。黑戈壁…可是沙匪‘黑鹞子’的地界。”
萨保笑容一僵，随即叹息：“将军有所不知。伊州路税卡林立，雁过拔毛。阳关虽稳，却要多绕七日。这批纸墨娇贵，敦煌的波斯买家催得急…”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凄厉的尖啸撕裂了灼热的空气！东南方沙丘脊线后，毫无征兆地腾起一片黑压压的骑影！人马皆以黑布蒙面，只露凶光四射的眼，弯刀映日，反射出死亡的寒芒！他们如一股裹挟着沙砾的黑色旋风，根本不发出任何战吼，沉默而致命地直扑商队侧翼！
“敌袭——！”商队护卫的嘶喊瞬间被刀锋切断。血光冲而起！一匹健壮的头驼被齐颈斩断，沉重的货箱轰然砸落，澄心堂纸雪片般飞扬，旋即被喷溅的鲜血染成刺目的猩红花瓣。
“黑鹞子！是黑鹞子！”阿使那萨保骇然失色，滚下驼鞍，嘶声大吼，“结阵！护住货箱！”
护卫们仓促拔刀迎战，但马纺冲锋迅猛如毒蛇噬咬，弯刀专斩马腿，驼阵顷刻大乱。惨叫声、驼鸣声、刀刃撞击声混作一团，黄沙被热血浸透，蒸腾起带着铁锈味的腥气。
杰克被冲撞的人流掀翻在地，画板箱重重砸在沙郑他翻滚躲过一匹惊驼的踩踏，眼角瞥见一名马匪正狞笑着挥刀劈向吓呆的粟特少年！
千钧一发之际，杰克从散落的画具堆里抽出一支狼毫大斗笔，蘸满颜料管内喷溅的西域赭石矿粉，手腕抖如泼墨！
嗤——！
饱含矿粉的颜料汁如毒蝎甩尾，精准射入马匪双眼！
“啊——我的眼睛！” 匪徒惨嚎捂脸，矿粉遇泪瞬间凝结成石膏般的硬壳，将他双眼死死封住！弯刀失控劈进沙地，少年连滚带爬逃出生。
“商队遇袭！”江宅厉喝，“是‘黑鹞子’，过百人！”
“裴云！”一名暗卫猛地策马横在肖华面前，面甲下的声音冰冷如铁，“匪众势大！当务之急是护住囚…李翰林，速退！”
肖华的目光掠过混乱的商队，扫过杰克在沙尘中翻滚的身影，最终定格在那辆孤零零的青帷马车上。李白正掀开车帘，浑浊的双眼望向杀戮场，竟无半分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肖华猛地攥紧缰绳，指节发出爆响，灵魂深处，那块沉寂已久的“薪烬演武证道石”骤然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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